──第四次練習──

富岡到達體育館時,忍已經在裡面做足基本預備動作了。

「今天沒有社團使用?」富岡問道,但他印象中體育館應該每天都是排滿的。
「有喔,但他們提早解散了,大約半小時前。」忍一邊揮著劍一邊向他回答。
「喔。」

站在原地不動的富岡,似是在猶豫什麼似的開口。

「中午的便當⋯⋯」

聞言,忍停下了手邊的劍。
轉過身遙望著富岡,眼底閃爍著。

「⋯⋯是你準備的吧。」富岡搔搔頭,「謝謝⋯⋯」
「不客氣。」忍笑得開心,笑中帶點靦腆:「合你胃口嗎?」
「⋯⋯嗯。」
是簡直可以開食堂的水準了,富岡心想。
之前試吃過她的炸雞塊,那時候他就知道她手藝不錯,今天的鮭大根更是令他驚豔。

「⋯⋯怎麼突然?」
「很突然嗎?只是表達我昨天的感謝吧。」
「⋯⋯」
「我還特地請姊姊帶到辦公室偷偷放你桌上呢,不然我直接拿太顯眼了」
忍黠慧的笑了一下,恰好解開了富岡心中的疑慮。
她總是在這些小地方特別細心。

「便當盒我會洗好還給你。」
「好啊,要洗乾淨喔。」
「⋯⋯當然。」
富岡回答,抱著面罩和竹劍走到場中。

「對了,你怎麼知道是我?」忍突然想到,「我沒有在紙上署名吧。」
「那個語氣很好懂吧。」
富岡道,畢竟忍在學園參加藥學研究社,而且還因此有個詭譎的綽號──「毒姬」。
「你是說我最後那句話嗎?」忍笑得促狹,「所以你會怕我以後在你的便當中下毒嗎?」

(以後⋯⋯?)
意思是他還有機會吃到她做的便當嗎?
如果每天中餐都有鮭大根可以吃聽起來真是天堂⋯⋯

「我每天都有鮭大根便當能吃⋯⋯?」富岡眼中透露著期待。
「沒有。」秒答。

一臉受到打擊,從天堂掉落回人間,富岡這跤摔得頗痛。

「⋯⋯怎麼可能每天給你作鮭大根?營養也太不均衡了吧。」忍嘖嘖,「而且每天幫你做便當也太累,我又不是你媽。」
「噢⋯⋯」他的聲音中有著難掩的一絲失落。
「⋯⋯」

忍看著心情低落的富岡,撇過頭。

「⋯⋯不過⋯⋯」
「⋯⋯?」
「如果一個禮拜一次,倒是可以接受啦⋯⋯」

聽到她有點彆扭的話,富岡死掉的眼神又重新點亮了起來。

「最、最多只能這樣了,不要拉倒。」忍不乾不脆的加上這句話。
「⋯⋯要!」

富岡大聲答道,把忍嚇了一跳。
她還是第一次看到情緒這麼外放的體育教師。

「⋯⋯」
「⋯⋯」

兩人安靜地互相注視著。
忍是因為被嚇到而愣住,富岡則是耐心的等待她的反應。
然後忍噗哧的笑了出來。

「好、我知道了⋯」她抿嘴笑道,「今天是禮拜五,那我就固定禮拜五給你做便當吧。」


***


與忍對練結束後,富岡回到家已經是晚上9點了。

跟忍對打練習一點也不輕鬆,雖然技巧和體力都是他佔上風,可是忍並非省油的燈。
這樣一想,就覺得當初她退出劍道社是很可惜的一件事。

他捏著疲憊的肩膀,決定先去洗個澡。
此時電話聲響起──

(嘟嚕嚕嚕──)

他接起電話:「我是富岡。」
「啊、義勇,早──不對,你那邊應該要說晚安了。」
話筒彼端傳來對他熟悉又親近的口音。

「蔦子姊?」富岡微一驚訝,「怎麼這時打來,你那邊差不多是上班時間吧?」
「是呢,不過我今天排休,就想說好陣子沒打給你了。」蔦子開心的聲音。

不是對著鮭大根的富岡露出了極其難得的微笑。

父母早逝的他是姊姊蔦子帶大的,雖說是姊姊,但是就如同他的母親一般。
蔦子在富岡在學時就有調派海外的機會,只是為了尚在念書的弟弟推辭了很多次。
後來富岡從教育大學畢業後,蔦子又收到了調派的通知。

『這次可以不用顧慮我了,放心去吧。』

富岡這麼鼓勵著姊姊。
總不能讓姊姊一輩子被他給綁住,富岡知道蔦子其實是想去的。
儘管如此,在機場送行時蔦子還是哭到不行。

『又不是不回來了⋯⋯』
富岡苦笑拍著姊姊的背,哄小孩似的安撫她。

想到當時的情景,富岡忍不住笑了一下。


「工作還好吧?」
「⋯⋯嗯。」

聽到蔦子問候工作的事,富岡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說明。
如果被知道自己常常被找去開PTA的話她應該會擔心的要命吧?
還是別讓遠方的姊姊太操心為妙⋯⋯富岡決定在這裡不解釋太多。

「有遇到任何有趣的事嗎?」蔦子問道,「以前你一放學回家就會拉著我分享學校的事,我好懷念那時的義勇喔。」
「那已經是小學的事了⋯⋯」

富岡苦笑,做父母的大概都會覺得孩子的小時候好像是昨天發生的事一樣歷歷在目。

不過說到最近的話的確是發生了一些不在他意料之中的事──
──例如他放在流理台的便當盒。

「義勇?」蔦子語音上揚,「最近發生什麼好事了嗎?」
「⋯⋯怎麼突然問?」

突如其來的問句讓富岡有點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

「因為你的聲音似乎比平常有一點起伏。」蔦子道,「你之前講電話都好像電腦語音,今天總算像個人了。」
「電腦語音⋯⋯」

面對姊姊的吐槽,富岡頓時無言以對。
但他並沒有察覺自己的聲音有什麼異於平常的地方,對於蔦子指出的點。

「還是有在意的對象了?」
「⋯⋯!?」

富岡心頭一跳,被偷窺的異樣感油然而生。

「⋯⋯別開我玩笑了。」他試圖讓自己的語氣維持鎮定。
「啊、沒有嗎?」蔦子的聲音傳來明顯的失望。
「身為老師,要恪守老師的本分。」
「你說得好像你談戀愛犯法的樣子。」她啞然失笑:「老師也可以談戀愛啊,你的學校也有其他單身的老師吧?」
「我⋯⋯」
「你不喜歡辦公室戀情?」
「不⋯⋯」
「不是老師?」
「等⋯⋯」

從話筒的另一端傳來了小小的驚呼聲。

「義勇,是這個意思嗎?照你剛剛說⋯⋯」

富岡深吸一口氣,完全招架不住姊姊的連珠炮攻勢,而現在進行的話題更令他頭痛不已。

「我的意思是,目前我想當好一名老師,專心教書。」
他像是用盡全力似的,艱辛的說出這句話。

「噢⋯⋯」

這聲「噢」也太沮喪了吧,到底是多想把弟弟銷出去啊?

「不過呢,義勇——」蔦子恢復正常的聲音道,「你喜歡誰、想跟誰在一起,我沒有任何意見喔。」
「⋯⋯」
「你是負責任的人,所以你自己一定知道怎麼拿捏;不管對象是誰都無所謂,重要的是你有沒有為對方著想並互相珍惜的心情。」

蔦子語重心長的說,語氣中充滿溫暖與守望。
富岡默默的「嗯」了一聲。

「好啦,我要準備出門了,你要保重身體喔。」
「你也是。」

簡單道別後,富岡掛上話筒。
雖然蔦子久別來電他很高興,只是聊完這通電話反而讓他心緒更亂了。

「唉⋯⋯」

富岡低頭嘆了一口氣,再抬起頭時又見到那個便當盒,安靜的躺在台上。
他實在不願去多想便當盒的主人和他現在是什麼情況。
本來只是單純請她幫一個忙,後來變成有點類似互助的關係。
儘管如此,富岡都沒有認為、或是說從來沒有想過有超越這層關係以上的連結。
目前為止發生的任何事都是那麼自然而然,如水必然是高處往低處流動的天經地義。

「算了⋯⋯」

放棄思考,富岡決定先洗澡再說。
也許頭沖一沖腦筋會清楚一點,他一邊想著,走進浴室。


***


「忍、忍──」

坐在客廳看電視的香奈惠,一瞄到妹妹洗完澡出浴室,馬上向她招呼。

「什麼事?」
忍聽話的走過去,只見香奈惠一臉期待的問:

「你的便當評價如何?」
「欸⋯⋯」

想說姊姊在期待什麼呢,原來是在看好戲嗎?忍心底苦笑。

「富岡老師有說好吃嗎?有沒有很開心?」
「唔⋯⋯沒有呢。」
「咦咦~~?」

不管什麼情緒,在富岡臉上表現出來的好像都是差不多的表情。(生氣除外)
啊、但今天倒是很罕見的看到他激動的樣子⋯⋯

「姊姊,你也知道他就是這樣的人啦。」
「嗯⋯是沒錯,可是完全沒有任何一點表示嗎?」

香奈惠張著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啊眨的注視著忍。
每次都是這個眼神讓忍無法應付,最後只好棄械投降,全盤托出。

「算是⋯有吧⋯⋯」忍別過頭,「我答應每週五幫他做便當,感覺他還蠻高興的。」
「哇~」香奈惠發出了不小的驚呼,「真好、真好。」

香奈惠不住讚好,看得忍實在既尷尬又忸怩。
怎麼姊姊一副幾乎感動拭淚、追劇追到男女主角終成眷屬Happy Ending的樣子。

「姊、姊姊⋯⋯」
忍出聲呼叫,希望可以把姊姊喚回現實世界。
「啊,抱歉,我太心急了⋯⋯」香奈惠不好意思的笑道。

不,重點不是心急吧⋯⋯是關於她跟富岡的事⋯⋯
姊姊還記得她自己也是老師嗎?居然讓還是學生的妹妹跟魔鬼教師湊成一對⋯⋯
看來姊姊已經無法溝通了,忍只好放棄當面吐槽。

「話說回來──」香奈惠回復正常,「忍,最近練得還好嗎?」
「──」
忍沒有立刻接話,安靜了幾秒。

「⋯⋯我把以前的事跟他說了。」她平靜的說,「我當初退出劍道社的原因。」
「這樣啊。」香奈惠點點頭。
「⋯⋯你覺得好嗎?姊姊。」

忍不確定的望著香奈惠,向她諮詢意見。

「你不是已經做出選擇了嗎?」香奈惠淡淡的笑,「就是相信富岡老師,你才會告訴他的吧。」
「唔嗯⋯⋯」

姊姊的話無疑是正確的。
如果不相信富岡的話,她大可扯一個謊言騙他,或是找各種理由搪塞過去。
但她沒有,她選擇一五一十地說出來。

「害怕嗎?再度上場比劍。」香奈惠將手覆在忍的肩上,輕聲問道。
「我⋯⋯」

說不害怕是騙人的,事實上,一想到下週日就是比賽,她的胃感到一陣緊縮。
儘管她已經和富岡對打練習了幾次,正式上場仍是完全不一樣的事。
臨場感、對手的求勝心帶來的壓迫等等,都是練習不會有的。

「⋯⋯我會盡我最大的努力。」
左手握住了右手的拳頭,忍低聲道。
「嗯,我知道你會。」
香奈惠輕輕扶過忍,額頭靠上她的額頭。

「我妹妹是最棒的。」

她的話語在客廳中、也在忍的心底迴盪著。
始終是忍最大的精神支柱。


***


回過神來,忍發現視野可及的四周變得一片黑。
身上好像掛著一堆重量,還帶著手套。
眼前是透過類似格柵看出去的景色,天花板的日光燈很刺眼。

「這裡是⋯⋯」

眼睛適應了過亮的現場,看清對面站了一個身著整套護具的人。
綁在腰上的名牌上面寫著她不認識的名字──
不對、她是認得的,那是──
當年被迫棄權的那場比賽,對手的名字。

對方舉起竹劍,二話不說的往她衝過去。

「⋯⋯!」

她下意識也舉起竹劍擋擊,但對手的劍不偏不倚的打中她的左腕──
──當時受傷的位置。

痛徹心扉的感覺流過全身,她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就和當年一模一樣。

痛覺麻痺了思考,全身冒著冷汗,一滴一滴的洛在地板上。
自臉頰落下的水珠已分不清是汗水或是淚水。
除了難以忍受的痛,周遭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耳語聲。

「就說她不行的吧。」
「連一分都沒拿到呢。」
「果然是太嬌弱了,被打一下就痛成那樣。」
「跑錯地方了吧,小學生組在另一邊喔。」
「⋯⋯」
「⋯⋯」

她咬著牙,艱困的用沒受傷的右手撐起身子。
卻沒有另外兩隻手可以摀住耳朵。
手腕疼痛加上頭疼欲裂,眼前的景色不知為何開始模糊扭曲變形。

然後,對手又重新站在她面前,持劍衝刺過來──

「!!!」

 

再次迸開雙眼時,忍看到的是一片灰色。
那是她房間的天花板。
而她躺在自己的床上,全身是汗,濕透了整件睡衣。

「是夢⋯⋯」

她坐起身,看了一下時鐘,大約凌晨3點左右。
月亮很圓,但從窗戶照進來的光線巧妙避開了她的床鋪。
她的臉龐隱沒在無光的陰影中。

黑暗隨著時間經過一點一點的來襲、佔據。
最後月亮落至地平線下,而她仍醒著,無法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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