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練習──


(啪!)

竹劍相擊,發出響徹體育館的聲響。

(啪!)(啪!)

場上一白一青的身影,白色身影奮力的揮劍擊打著藏青色身影的劍,後者跟著前者的前奏規律的退後。

(啪!)(啪!)(啪!)

時而從右、時而從左、時而中間,不同方向的集中打擊著對方手上的劍,進擊到一段程度後,兩人再移動回場中央,重複著一樣的練習。

連續擊打了十分鐘後,藏青色的身影放下劍。

「停一下。」拿下面罩,富岡道:「休息五分鐘吧。」
白色身影也跟著脫下面罩,略為急促的呼吸著。

今天忍的練習內容是切返。
帶著護具由忍從各方向攻擊富岡手上的竹劍,也藉此練習進攻和退守的步伐。

忍退到場邊,從學生包內取出毛巾和水壺。
隔著一段距離,望著在飲水的忍,富岡回想起昨天和松田的對話。
若忍當年是因傷退社,那她照理說不該答應這次的要求。
退出劍道社後,隔了一段時間她加入西洋劍社,反而在擊劍比賽中大放異彩。
西洋擊劍主要只用右手持劍,如果她的左手仍留有受傷的後遺症,改學西洋劍倒是不無合理。

既然如此,為何現在──


「⋯⋯胡蝶。」
「嗯?」
面對富岡的叫喚,忍朝他的方向看過去。

「⋯⋯為什麼不練劍了?」
之前不問是因為毫不知情,如今富岡想他應該要知道忍當初放下劍、與今天重新又拿起劍的原因。
畢竟已經不是忍一個人的事了,這是與他有關、也攸關劍道社甚至可能影響校際賽的事。

「⋯⋯」忍視線飄移開,「⋯⋯這很重要嗎?」
「⋯⋯嗯。」
「⋯⋯」

富岡平靜地等待忍的回答。
只是忍一直沒有說話,沉默了好久好久。
體育館安靜的似乎只聽見兩人的呼吸聲,和牆上時鐘走動的滴答聲。

「──昨天」見忍沒開口的打算,富岡打破寂靜:「──我聽松田說,你以前受過傷。」
「⋯⋯!」忍心頭一緊,瞳孔收縮。
「是不是別參加這次比賽比較好,你的手⋯⋯」
「你覺得我的舊傷會影響我的狀態?」

有點粗暴地打斷他未說完的話,連敬稱都沒附上。忍垮下臉問道。

「如果會,我不允許你上場。」富岡不慍不火的道。
「!!」
忍對上富岡的視線,雙眉倒豎的眼中有顯而易見的怒氣。
她倏地起身,戴上面罩,拿起竹劍走進場內。

「富岡老師,跟我對打一場吧。」她擺出中段的姿勢,「平等的對打。」
「⋯⋯別說傻話──」
富岡不願上場,但忍沒有退下的意思,持著竹劍直挺挺的站著。
「打完一場,我就告訴你事實。」忍的聲音悶悶地從面罩後傳出。
「⋯⋯!」

看來用言語是無法好好說明了,富岡心想。
他帶好護具,提起竹劍,站到忍的對面。

兩人依照正式比賽的流程,鞠躬、蹲踞、行禮。
持劍對視,沒有第三人當裁判。
但他們像是多年的好友,默契十足的交換眼神後,忍首先發動了攻勢。

她一個箭步往前,直攻腦門,不過富岡也是練劍多年的老手,一個輕微側移舉劍格檔開。
被擋下攻擊的忍也立刻後退了一步,隨即又衝刺直取他側身。
一個迴轉退步,富岡又擋下了這次的攻擊。

(不好對付啊⋯⋯)

雙方又回到了場中央,恢復成中段之姿。
阻擋了剛剛那兩次忍的攻擊,富岡馬上就了解忍的武器在於她的速度。
她的擊打威力不算大,卻非常快;不全神貫注防禦的話,對打瞬間就結束了。

心中動念,一直處於守備的富岡迅速切換狀態反守為攻。
不同於忍的靈巧,富岡的揮劍像是劃破空氣般呼呼作響,如洪水波濤般的氣勢。
第一擊瞄準了頭沒打中,被忍四兩撥千斤的閃避開。

(呼⋯⋯)

忍在心底吁了一口氣。
剛剛那攻擊沒有她的迅如閃電,但如龍捲浪湧襲來。
退潮後又如同暴風雨後的海面,平靜的處於彼方。

富岡退開,但一個腳步又衝上,忍只覺得彷彿又是另一陣浪頭排山倒海而來。
他這次的目標瞄準了45度角偏右,頭上的得分點,不過忍早先一步看穿他的目的,舉劍擋住了攻擊。
兩劍正面相交擊打出震耳欲聾的劈啪聲,迴盪在體育館中。

兩人僵持了數十秒。

「⋯⋯夠了。」富岡首先出聲,「到此為止吧。」
各自退開放下竹劍,他們彼此對望。

真槍實彈的交手一回合,富岡心中很清楚。
忍的劍並沒有被舊傷所影響。
她手上的傷勢早就痊癒了。

「⋯⋯胡蝶。」他脫下面罩,「發生了什麼事?」


***


首度接觸劍道,是忍升小學五年級的時候。
她的個子在同儕中相比稍微嬌小了些,但她並不在意這點,那時也沒人在意。

一直到升上六年級,身旁的同學陸續進入成長期,身高開始抽高了,她卻遲遲沒有長高的趨勢。
六年級很多以前跟她差不多高或甚至比她矮些的同學慢慢的超過她了,讓忍心底不由得有點吃味。
升上鬼滅學園中學部後,她也很自然地選擇興趣所向的劍道社,認識了更多畢業自其他小學的同好。
而忍依舊是劍道社的新生中最矮的一位,身高不知為何好像就這麼停滯不前了。

漸漸的有一些流言蜚語傳到耳中,不外乎是說「太像小朋友了,沒辦法認真對打」、
也有笑她「身材那麼瘦小能拿穩竹劍嗎?」、「中學生的劍對她來說是否太重了?」等等不中聽的傳言。
讓她非常不服氣,她想要證明自己不受身高的限制也能打好劍。
於是她下定決心要在新人賽上脫穎而出,翻轉大家對她的印象。
為了這個目的,她忍住性子盡可能不理那些嘲笑,在體育館的社團活動結束後仍偷偷躲在裏頭練習揮劍。

日復一日的練劍,憤怒的情緒令她忽視了自己的身體狀況。
也許只是大量運動造成的痠痛不適,她一面說服自己的別想太多,毫不停止手上的練習。

到了新人賽的當天,她是最後一位上場的新生,卻也是最快結束比賽的選手。
在對手打中她左手腕的得分點上後,連日以來過量練習累積的傷勢一口氣炸開來。
痛到跪坐在地,舉不起劍,無法動彈──

──最後只得被判棄權,對方不戰而勝。

這輩子從沒感到這麼痛過,不論是身體或是心理。

緊急送醫後醫生判斷應該是韌帶受傷,而且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她被勒令禁止參加社團,手腕上綁了一個月的繃帶護具。

整整休養了一個半月,她回到社團。
除了進度明顯落後之外,對於新人賽的表現,當時的副社長語重心長的對她說:
「是不是稍微考慮下,改參加其他比較適合你的活動呢⋯?」

忍忘記她那天怎麼走回家的。
只記得一進到家門,看到香奈惠的臉後,眼淚流個不停。
然後她就沒再去過劍道社課。


***


「大家都以為我是因為受傷的關係才退社。」
抱著膝蓋坐在地上,忍抬起頭眼神渺茫的望著遠方。
「老實說,我也不太清楚我這次答應你的請求能得到什麼⋯我早已經不是劍道社員了。」

富岡安安靜靜地聽完她的故事。
他無法體會在忍身上發生的遭遇,也沒有立場對忍的過去發表任何評論。

「證明⋯⋯」

聽到富岡像是喃喃自語的開口,忍收回往遠方的視線望向他。

「嗯?」

「證明。」富岡又重複了一次:「也許是想要一個證明吧。」
「證明什麼⋯⋯?」

忍的眼中充滿困惑,而富岡站起身走向她。

「證明你自己沒有大家認為的弱小。」富岡停在她面前,蹲下身,「也是讓你重新認識妳自己有多強。」

「我有多強⋯⋯?」

「雖然你說你不知道為什麼答應幫我,但是你的身體比你的大腦誠實。」
「把握這次機會吧。」

「⋯⋯所以你是准許我上場比劍了嗎?」忍面露苦笑。
「當然。」
富岡點頭,伸出了右手拳頭。
「加油吧,胡蝶。」

忍看著他,停頓了幾秒。
最後像是做出覺悟似的,也握拳碰上富岡的拳頭。

「嗯。」


***


「我不送你了,回家小心。」
體育館入口,富岡鎖上大門後向忍道。
「嗯,今天有勞指教了。」忍露出了今天第一個真心的笑容,「還有謝謝你給我證明的機會。」
「我沒有給你機會,是你自己爭取的。」富岡一貫的平淡口氣,「你展現了實力,我沒理由不讓你上場。」
「對於人家表示的感激,富岡先生真是一點都不乾脆呢。」忍笑道。
「我沒⋯⋯」

話說到一半,似乎注意到什麼不對勁的地方而停頓的富岡,像是傻住一般看著眼前的少女。
而忍見他反應,霎時也察覺到自己話語中的毛病。

「啊⋯⋯對不起、富岡老師⋯⋯」忍略帶歉意道。
「⋯⋯」
富岡聽見了她的道歉,而他並不在意叫錯稱謂這件事,反倒是叫錯那一瞬間心底升起的一股異樣感,讓他措手不及。

「你⋯⋯」富岡向忍走近一步,「能再一次嗎?」
「⋯⋯啊?」忍聞言愣住,不懂他的意思。
「剛才的稱呼,能再叫一次嗎?」富岡說明清楚他的問句。

「噢、噢⋯⋯」
富岡老師又變得很奇怪了,但是他應該沒有惡意,忍心想。
「呃⋯⋯富岡、先生?」

腦中有一個很模糊的影像,像透過毛玻璃看過去的人影。
那個人在說話,對著他說著什麼,雖一個字也聽不到,可是他就是知道對方在跟他說話。
(──富岡先生──)

僅有這句,他唯一聽清楚的一句話,就是對方所呼喚他的稱呼。
不可思議的和忍重疊了,彷彿是一塊對應上缺口的拼圖,忍的聲音正是那塊拼圖。

這到底是⋯⋯
富岡扶著額,眉頭深鎖,腦中的思緒愈發混亂。
影像一閃而逝,留給他的只有無盡疑惑和不知從何而來的焦慮。
不過比這兩樣情緒多更多的是,懷念⋯⋯

「⋯⋯老師,你還好嗎?」忍第一次看到富岡這個樣子,也不禁擔心起來。

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何無意識的就脫口而出「富岡先生」,她以前從沒這樣稱呼過。
但是這一聲「富岡先生」卻自然的像是內建在身體的程序,在某個點被觸發了。

「⋯⋯我沒事。」富岡揉捏著鼻樑,「大概太累了吧。」
「⋯⋯」忍看得出來這不是真正的原因。
她了解富岡不善言辭,或許是發生了連他自己也無法解釋的事吧。

「早點回去休息吧,胡蝶。」富岡催促她。
「⋯⋯好吧。」

忍想他應該不是身體不適的問題,也就不勉強留下來。

「明天見,老師。」


***


隔天中午上完第四節課的富岡,回到職員辦公室時發現桌上多了一包東西。

「⋯⋯?」

他今天晚了點下課,回到辦公室時大部分的人已經用餐去了。
剩下兩三個不怎麼有交集的教職員,他也無意過去詢問這包東西從何而來。

長方體盒狀,素色外包布,無法判斷到底是誰送的。
拎起布包,下面壓著一張紙條。
用娟秀的字體寫著一句話──


[給你的午餐,沒有下毒]


富岡面如死魚的盯著這包,手緩緩放下把它放在桌上。
「⋯⋯」
字條沒有署名,可是他馬上就聯想到是出自誰之手。
透過字跡也能感受到送的人的彆扭,那個說他不乾脆的傢伙,本人不也是半斤八兩嗎?

拆開布,打開便當盒扣,盒蓋尚未掀開味道就已經先飄出來。
他的嗅覺馬上就告訴他裏頭裝了什麼⋯⋯!

「果然嗎⋯⋯」

將盒蓋拿起放在一旁,便當盒裡的配菜格是滿滿的鮭大根。
看到最愛的料理,他應當是要高興,只是──

他午餐大部分是吃麵包之類可以隨拆即食的東西,所以沒有帶餐具來學校的習慣。


「富岡老師。」

當富岡正苦惱要去哪裡生出一雙筷子時,身後傳來一聲呼喚。

「你遇到煩惱了嗎?」
出聲叫喚他的是學園的生物教師,胡蝶香奈惠。

「我想吃飯⋯⋯可是沒有筷子⋯⋯」富岡小聲說道。
他說完自己也覺得詭異,中餐吃便當的人居然沒有筷子,但他又無法解釋便當從何而來。
「啊、也是呢,富岡老師中午通常都吃麵包嘛。」香奈惠恍然大悟道,「我也沒想到這點呢。」

(「我也」⋯⋯?)
富岡看著她,覺得問筷子的自己已經很古怪了,結果香奈惠的應答更是讓人感到莫名其妙。
不過多虧她,富岡更確定這份便當是誰準備的了。

「這雙給你吧。」香奈惠從座位的抽屜中取出一雙免洗筷,「我上次去超商,店員給我後來我沒用到的。」
「⋯⋯謝謝。」

富岡接過竹筷,拆開紙套。
總算是可以好好品嘗便當了⋯⋯應該是這樣才對──

「胡蝶⋯老師⋯⋯」他筷子懸在半空中,「⋯⋯為何要一直盯著我看?」

眼角餘光瞄到坐在富岡斜對面的香奈惠一臉笑吟吟的望著他。
原本準備吃便當的氛圍頓時尷尬了起來。

「抱歉抱歉,因為很想看看富岡老師吃過的反應。」香奈惠雙手合十不好意思的笑道。
「這樣我沒辦法吃⋯⋯」

被盯著看根本就沒有吃飯的心情,富岡心想。

「真對不起,那我先失陪好了。」香奈惠一臉歉意的笑,「請好好享用喔。」
「⋯⋯嗯。」

目送香奈惠離開後,辦公室又回復一片安靜。
彷彿舉行儀式般,富岡慎重其事的夾起一塊白蘿蔔。
放進口中,緩慢地咀嚼著。

然後一塊、兩塊、三塊地輪流吃著蘿蔔和鮭魚,進食速度不自覺的愈來愈快。
嚥下最後一口鮭魚時,失落感也一秒隨即而來。

「沒有了啊⋯⋯」

富岡放下被吃得一乾二淨的便當盒。
真希望這份鮭大根永遠都吃不完⋯⋯
儘管一方面失落著已經吃完的配菜,但另一方面是不同於往常吃飽的滿足感,比平常多了一點什麼,他也說不上來。

幸好辦公室還沒有其他老師進來。
不然就會見到富岡在吃飯時,露出的淡淡微笑──

──幸福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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