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念不可說》章十四
在藤之家休息了一晚後,富岡、忍、小葵一行隔天一早便向婆婆告別踏上歸途。
一路上三人安安靜靜、沒人開啟話題、沒人有聊天的興致。
「我們回來了。」
到達了蝶屋,小葵推開木造大門向裡頭喊道。
「歡迎回來──」從屋內奔跑出一個女孩的身影,是小清。「辛苦了,小葵姊、忍大人、富岡大人。」
「我們不在的期間,有發生什麼異常嗎?」小葵問道。
「嗯,大部分在這療傷的人都順利恢復退房了,沒什麼要緊的事。」小清用稚氣的聲線一臉認真的報告。
「那就好⋯⋯」小葵心中暗自鬆了一口氣。經過昨天的打擊,她目前的心理狀態其實頗為疲憊,更不用說其他同行的人──她偷瞄了一眼身後的兩人。
忍看起來死氣沉沉的,一點也不像平常的她;而富岡看來雖與平常無異,但小葵很清楚他的情緒一定是和忍連動的:既然忍的狀況不佳,富岡亦不會開心到哪去。
「現在屋裡還有什麼事要處理的嗎?」了無生氣的,忍如此問。
「現在的話⋯⋯」
小清歪了歪頭思考,但還沒想到的同時,一直站在眾人最後面的富岡突然開口了:
「不管還有什麼事,都晚點再說。」他走上前,到忍的身旁轉向她:「你先去睡一覺。」
「唔⋯⋯」忍微微蹙眉,嘟噥道:「我們才剛回來呢。」
而富岡的舉動讓大家把目光聚集在忍的身上,因此也了解了他為何這麼說的理由──忍的雙目眼白中布滿了細微的血絲、和眼下淡淡的黑眼圈。
事實上,昨晚忍輾轉難眠;就算好不容易睡著了,卻又被白天的事影響而做惡夢導致驚醒,一整夜下來根本沒得到多少休息。
「忍大人,富岡大人說得沒錯。」小葵也同意富岡的提議,「您這樣沒辦法做事的,去歇一會吧。」
「我、我去鋪床──」說完,小清也迅速動作起來,一溜煙跑走了。
「你們真是⋯⋯」看著不給她反抗餘地的這些人,忍微微苦笑:「我知道了,我會休息。」
一放棄逞強後,忍頓時感覺腳下有點輕飄飄的,富岡反應敏捷的一把扶住她。
「還能走嗎?」富岡輕聲問道。
「我沒事。」忍穩住雙腳,「義勇先生也回去休息吧,昨天你也辛苦了。」
聽見忍說得正經,富岡認知到她已經連調侃的心思都沒有了;於是點點頭,壓低聲音在她耳邊說:「晚上我再過來。」
「你要一起晚餐嗎?」忍悄聲問道。
「不──」
富岡的眼中閃過一絲黯淡。
「更晚的時候。」
***
忍再次睜開眼的時候,眼前所見伸手不見五指,過一陣子好不容易才適應了黑暗。
她從被窩中起身,拉開房門,四周靜悄悄的;她想現在時間大概是夜,而且可能滿晚了。
想是小葵她們希望自己能夠好好休息,才沒來叫她起床晚餐的吧?結果沒想到她居然在這時候醒了⋯⋯
忍輕手輕腳的走到面向庭院的簷廊,見廊上灑滿了滿月的白光,若非現在是晚上,她大概會以為這裡有人在行光合作用吧?
「你來多久了?」忍走到他身旁,靠著他坐下。
「半個小時。」即使開口了,富岡的語氣和聲音仍是一貫的不急不緩,真像棵植物。
「如果我一直睡下去,你就打算在這裡坐到早上嗎?」
「我無所謂。」
「呵⋯⋯」忍輕笑了一聲,「你應該,是有什麼事要跟我說的吧?」
「⋯⋯」眉毛的肌肉不著痕跡的抽了一下,他遲疑了幾秒,才伸手探到懷中取出了一小瓶液體。
月光下的藥水閃著柔和的淡紫色,跟忍的瞳色有幾分相似。
「這是?」忍望著富岡放在她掌心的玻璃瓶問道。
「血鬼術的解藥。」富岡說,「上次那位神秘的女醫生給的。」
「啊、她來過了嗎?」忍訝異的問,「沒招呼她真是對不住。」
「不,她差人送來的,本人沒現身。」富岡簡明扼要的解釋。
「這樣啊⋯⋯」
舉起藥瓶,忍端詳著月光透射下的淡雅之色。
「如果不說這是藥,光這樣觀賞也是挺好看的。」她微微一笑,「所以⋯⋯我喝下這個之後,就可以恢復記憶了嗎?」
富岡淡淡的「嗯」了一聲。
「感覺好不真實呢。」
忍的臉上依舊掛著一抹若有似無的微笑,而語氣並沒有太大的喜悅。
富岡側過頭,深色的瞳孔凝視著她。
「胡蝶。」
「嗯?」
「這個藥⋯⋯有一個副作用。」
忍放下藥瓶,回望富岡的雙目,等待他往下說的眼神出乎意料的平靜。
「有一半的機率,你會忘記在中血鬼術期間發生的所有事情。」
儘管富岡極盡所能的不帶任何情緒去複述、當初和藥瓶一起附上的紙戔所寫下的註記;但這句話卻沉重的如鉛塊般,每拋出一個字都令人艱辛十足。
而忍聽到後,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才露出一個無奈又苦澀的笑容說了句「是嗎」。
富岡望著她,眼神複雜:「害怕嗎?」
「說不怕是騙人的。」忍把玩著手中的瓶子,「但我不得不。」
她所說的,也正是富岡的內心話。
他們同樣害怕、卻也同樣體認到他們的身分有多重要;鬼殺隊的支柱,他們的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
「就算我真的忘了,但是義勇先生都記得啊,到時候就靠你幫我補回記憶了。」
忍嘗試擠出了一個開心的笑靨。
「說不定,我會運氣很好的保留現在的記憶嘛、不是說機率只有一半嗎?」
富岡看著努力振作精神給自己鼓勵的她,頓時好像也有一點點覺得,說不定她真的可以幸運的賭中那百分之五十的機率。
忍打開瓶蓋,低頭看了藥,又抬頭看了富岡。
「那,」收起了笑容,她表情認真:「我要喝囉。」
「嗯。」富岡輕輕的點頭。
像是不給自己有反悔餘地的堅決,一舉手頭一仰,忍將藥水一飲而盡。
「如何?」富岡低聲問道。
「有一點苦味,但沒什麼不適的地方。」忍放下瓶子微笑,想讓他放心。
「服藥後你會沉睡四到六個小時。」富岡接著說。
「所以你才選在深夜來找我、嗎⋯⋯」忍微微頷首。
而後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她立即感受到一陣睡意襲來,藥效開始發作了。
「要回床上了嗎?」富岡低頭望著她逐漸犯睏的臉龐,問道。
「不想回去。」忍緊靠他的臂膀。
「晚上很冷。」富岡仍試圖說服她回房。
「⋯⋯我知道有個方法可以讓我不會著涼。」
忍抬頭向他眨眨眼,戳了戳他的手臂,充滿期待:「可以嗎?」
富岡開始覺得現在自己已經不需要問也能知道她在想什麼了,而他也很乾脆:「嗯。」
於是她歡天喜地的鑽進他臂彎中。
「好像達成了一個畢生的心願了呢。」忍喜孜孜地道。
「這麼好滿足?」富岡抱著她,淡淡苦笑著。
「你才知道喔。」捏了他一下,「你真的很不了解我們女人呢。」
稍微挪動身體,忍嘗試尋找出一個最舒服的姿勢窩著。
「等我完全恢復之後,我們再去找一次銀次先生吧?」忍向富岡提議。
「⋯⋯行。」
「那天的松茸真的好好吃啊。」
「嗯。」
「結果我們後來都沒再下了呢,圍棋。」
「以後還有機會。」
「你一次都沒贏過我。」
「這個忘記沒關係。」
「呵⋯⋯」
閉著眼輕笑,忍說到這邊眼睛已經幾乎睜不開了。
「我可能撐不住了。」她的聲音愈來愈虛,「就先睡囉。」
「⋯⋯嗯。」
她長長的吁了一口氣。
「晚安,義勇先生。」
富岡沒有立刻回應,只是專注的感受著懷中相較於他偏低的體溫、倚在他臂彎上的重量。
良久,他才靜靜地開口──
「晚安。」
──忍卻已經聽不見他的聲音了。
***
一回神,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站在中庭的小池塘旁邊,正看著池裡的錦鯉悠游自得著。
本來有養鯉魚嗎?感到疑惑的她環顧四周,發現以為自己在蝶屋的她,其實是在另一間很類似但並非蝶屋的宅邸,其中的庭院。
「這裡是⋯⋯」
四周的景象既陌生又熟悉;低頭一看,她也不是身著睡衣或鬼殺隊服,而是一套日常著款式的和服,唯一不變的,則是那件蝶紋羽織。
宅子裡很安靜,沒有半點人聲。
忍看著鯉魚發呆了好一會兒──終於聽見一個腳步聲從屋內響起,且愈來愈大聲,似乎是朝院子接近中。
「在做什麼?」
當腳步聲終於停下來,忍瞧見了她十分熟悉的身影。
雖然對方剪了短髮、也穿著一般日常的深藍色和服,但從肩上披著的、半邊暗紅半邊黃綠龜甲紋路的羽織,和總是波瀾不驚的一號表情,她馬上就認出來了。
「⋯⋯義勇先生?」忍微微詫異地望著他,「你也在這裡?」
「⋯⋯?」彷彿懷疑忍是不是被打到頭似的,富岡困惑道,「我本來就在。」
「噢、是嗎⋯⋯」雖然不太懂目前是什麼情況,忍也無意追究,便換了話題問道:「好難得看到義勇先生沒穿鬼殺隊服的樣子。」
「鬼殺隊⋯⋯」富岡喃喃唸道,「那不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咦⋯⋯?」又來了⋯⋯一直這樣牛頭不對馬嘴的對話也不是辦法,忍只好試著釐清目前的時間點:「鬼殺隊不在了嗎?」
「從打敗無慘後,主公大人就宣布解散了。」儘管覺得忍似乎有異,富岡依舊耐心的向她解釋現況。
「哦⋯⋯是這樣⋯⋯」也就是說,現在是消滅無慘多年後的某個時間點嗎⋯⋯忍總算稍微搞清楚狀況了。
「忍?」富岡有些擔心的看著她,「你沒事吧?」
忍稍微愣了一下,隨即便露出笑容:「沒有──我很好,放心。」
她走到簷廊坐下,對著富岡拍拍身旁的位置;而後者也聽話的到她旁邊入座。
「好和平喔。」忍依偎在他臂膀上,「沒想到我們也有這麼一天。」
「只要你想,之後的每一天,都能夠如此。」富岡雲淡風輕的回應道。
「只要我想、嗎⋯⋯」
忍在舌尖上咀嚼著富岡的話語。
她閉上眼,感受著身旁的溫暖;她並沒有睡意,僅僅是想專注在此時此刻的歲月靜好。
而富岡也很識相的只是安靜待著,忍甚至有個錯覺他好像連自己的呼吸都放得很輕,就怕驚擾到她。
他們不覺得餓、也不覺得冷,一切是那麼安詳寧靜,幸福在這裡被具體化、它真實而存在。
好像可以一輩子都只是這樣相依靠著、多想一輩子都這樣──留在永遠不會醒來的夢中。
不知過了多久,忍緩緩張開眼睛。
眼前已是黃昏,庭院灑滿了鮮豔的橙黃色。
時間差不多了啊,心底某處似乎有一個聲音這麼說。
她脫離富岡的身邊、慢慢地走到院子的池塘邊,一開始出現的位置。
「要走了嗎?」
富岡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她驀然回首。
他的臉上掛著一抹難以察覺的微笑,混雜著絲絲的欣慰、哀傷與釋然。
「嗯。」忍輕聲回答:「我有我必須去完成的使命。」
「我知道。」富岡說,彷彿他也了然於心。
「對不起,不能在這陪你、一直陪你到老。」她的語氣歉疚,笑容淒然。
「我知道。」富岡依舊說,說得寬容、也說得寂寞。
漸漸的,忍感覺到眼前的景色開始模糊、淡出,接著像是有一塊無形的橡擦,從天空的一角慢慢地拭去色彩。
而那雙深邃似海的瞳孔,則是她夢裡最後一塊消逝的畫面。
***
(啾、啾、啾──)
障子外傳來微弱的鳥鳴聲,原本陰暗模糊不可辨的房間,輪廓逐漸清晰。
天亮了。
「唔⋯⋯」
十分艱困的撐開閉上超過十二小時的雙眼,忍覺得她的上下眼皮已經都快密不可分了。
用力的揉了揉眼,她一邊試圖拆散感情甜蜜的眼瞼、一邊起身拉開障子。
天剛破曉,朝日還賴在雲層棉被中,此時的陽光仍不算刺眼;因此忍一開門立即感受到一股寒意襲來,她不禁打了個哆嗦。
她趕緊回房披上了羽織,慢慢地踱步往簷廊的方向──儘管她也不太懂自己為何要過去那裏。
可能是在找尋、或是被呼喚,總之是一股無形的力量在牽引她、牽引她來見一個人──
「⋯⋯!」忍一眼就認出那件紅、黃、綠相間的對半羽織。
第一天認識他的時候,他就披著這件醒目的羽織;多年後至今他仍是穿著這件,如同他堅定不移的信念,從來不曾變過。
即使周圍的人事物變化無常、甚至於她自身如何的改變──但只要看著不變的他,讓忍心底多少有種安心的感覺。
就像現在,他一如往常的現身在蝶屋,而自己也會一如往常,一邊向他打招呼又一邊調侃他。
套上室外的木屐,忍走到庭院中他的身邊──
「早啊──」
她笑得溫婉,如往常一般。
「──富岡先生。」
***
(點此箭頭看下一章或 回目錄頁)
「記憶中我們的一切
隨著你閉上的眼,成為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