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念不可說》章十二
人真多。
這是富岡到達蝶屋,進門後的第一個感想。
屋中人聲嘈雜,受過治療的隊士們散落在各處閒聊逛大街。
女孩們看來忙得不可開交,甚至連他向屋內打招呼都沒人有空馬上來接應他。
「啊、富岡大人。」五分鐘後,小葵總算出現:「任務辛苦了,您有受傷嗎?」
「沒有。」富岡回答。
「那不好意思,今天很忙,您不介意的話可以先找個地方自己休息嗎?屋裡您應該很熟了。」也許是因為富岡拜訪蝶屋已經變成日常風景,小葵的語氣像是自然而然地把他當作熟人來看待;既然富岡沒有急事,她啪啦啪啦的告知他現在的狀況後,又跑去忙碌了。
「⋯⋯」看來今天來得真不是時候。
富岡拎著糰子,默默地走到廚房放在桌上後,再慢慢地晃到面對庭院的簷廊。
經過走廊轉角後他發現那裏已經有兩個隊士捷足先登、佔地為主了,而兩人正在閒話家常。
「躲在這裡要是被發現了,免不了又會挨一頓罵說怎麼不好好躺床吧?」
「可是整天躺在床上真的很無聊啊。」
「喔對了,我最近發生一件好事喔。」
「什麼事?」
「胡蝶小姐說我來這麼多次應該要讓她知道我的名字了吧?會不會她對我有好感?她真的好可愛喔。」
「什麼!她已經記住你了嗎?你這個幸運的傢伙⋯⋯但你想得美,她這麼漂亮,愛慕她的人隨便抓都一大把喔。」
「這麼說也是,但有留下印象就是有機會啊。」
「喂、瞧你說的⋯⋯你還真的想追人家嗎?」
「呼呼呼⋯⋯不知道胡蝶小姐喜歡吃什麼呢?」
兩人興致高昂地聊著人生第二春(?)的話題,絲毫不覺背後已經站了一個人影。
直到他們感受到身後傳來陣陣寒氣,正想轉頭一探究竟,但頸後衣領被突如其來的一把抓起後、整個人被懸空吊著走。
驚魂未定的定睛一看,原來拎著他們走的人竟是富岡。
「水、水柱大人⋯⋯!!」
「請、請問找我們有什麼事嗎?」
無視他倆的驚恐,富岡沉默的帶著兩人又走回屋內;雖然素聞水柱本人就是一個寡言少話的人,但此時的富岡似乎還隱隱約約透露一絲不悅的氣息。
究竟是哪裡惹到這位捉摸不透的水柱大人了?他們完全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問了富岡又不說話、臉上也沒有多餘的情緒反應──但就覺得像是被赤身裸體丟到冰窖中一樣,快冷死了。
「義勇先生?」
在集中病房忙著幫隊士上藥的忍驚見一龐然大物走進病房,仔細瞧原來是拎著兩個人的富岡。
「啊、我正想說你們跑去哪了!」發現富岡帶來的人是昨天才叮囑過要專心休養的隊士,她雙眉倒豎:「不是叫你們別亂跑嗎!」
「抱、抱歉⋯⋯」被逮個正著的兩人低頭道歉。
富岡無預警的雙掌一放,咚、咚兩聲,兩個身軀就這樣從半空中掉落在地。
「啊痛痛痛──!」
「骨、骨頭要散了──」
看地上的兩人痛得唧唧哼哼的,忍頓時覺得他們有點可憐又好笑。
「義勇先生,他們畢竟是傷患,你溫柔一點啦。」她強忍笑意道。
「⋯⋯是嗎。」富岡表情冷淡,「但我看精神滿好的。」
兩個隊士一邊哀號一邊爬回自己的病床後,忍向富岡問道:「任務結束了?」
「嗯。」富岡輕輕頷首。
「辛苦啦,有受傷嗎?」
「沒事。」
「不愧是義勇先生呢。」忍嘉許的口吻道,然後又問:「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啊?」
「⋯⋯什麼?」富岡微微蹙眉。
「你拎著那兩人過來的時候,臉色有點差呢。」
「⋯⋯有嗎?」試圖回想自己剛剛表情的富岡,才發現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擺著什麼臉。
「還是那兩人說了什麼讓你不開心嗎?」忍疑惑的問。
說了什麼⋯⋯富岡一時想不起來到底為何要抓著那兩人過來,但心裡的確是有些不快⋯⋯為什麼?
「⋯⋯我忘了。」
發出了「蛤?」的一聲,忍挑眉看著她眼前像個傻大個的富岡。
「⋯⋯你是金魚嗎?」說著連忍都不禁失笑,「這麼說太失禮了,我家的金魚都比你可愛多了。」
「⋯⋯」被忍調侃的富岡一臉訕訕然的不說話,而在旁邊聽見兩人談話的隊士們此起彼落的發出了想笑但不敢笑只好努力憋住的噗嗤聲。
「喂、你們笑什麼!」忍佯裝生氣的瞪了旁邊憋笑的隊士,「只有我才能笑義勇先生!」
「對、對不起⋯⋯」
雖然被這樣說好像也沒有比較開心,不過聽到她對其他人放話說只有她才有笑他的權利時,不知為何富岡心中的不快頓時煙消雲散了、連他自己也搞不太清楚為什麼。
「?」而忍同時也注意到富岡現在散發出一種類似飄飄然的氛圍,但她也無法理解他情緒轉變的契機在哪。
「你們好像很忙。」富岡環視了一下這間床位已經佔九分滿的集中病房,「我改天再過來好了。」
「啊⋯⋯」聽到富岡說要先走,忍稍微愣了一下──但最後還是同意他:「好吧,抱歉今天不能多招呼你。」
「廚房裡有糰子,你們可當點心吃。」
「謝謝、那就不送你到門口了。」忍向他一笑,也許是這兩天真的有累到,她笑中有著淡淡的疲憊。
慢慢的走到玄關,富岡準備穿鞋離開時,一個小跑步的聲音由遠而近的向他過來。
「富岡大人──!」在玄關停下腳步後稍微喘了口氣的,是小葵:「您要走了嗎?」
「不打擾你們忙,我先走了。」富岡靜靜的解釋。
「抱歉、我看到廚房的茶點了⋯⋯」小葵有點歉疚的道,「謝謝您特地送來。」
富岡短短的「嗯」了一聲。
「⋯⋯這時候說這些可能很奇怪⋯⋯」小葵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
「但我還是、想跟您好好道謝、真的很謝謝您──」
「只是順路買的。」富岡以為她在說糰子的事。
「不、不是糰子。」小葵搖搖頭,「是⋯⋯忍大人的事。」
她抬起頭,無比真摯的看著富岡平靜的雙眼。
「雖然失憶的部分沒有什麼進展⋯⋯可是我能感覺她最近快樂很多,跟我們其他人相處比較沒有隔閡了。」
「我想這跟富岡大人有很大的關係。」
看到忍又能夠像以前一樣因為開心而大笑、因為生氣而暴跳、因為煩惱而抱怨等等情緒波動的反應⋯⋯沒想到還能再見到原本的她,小葵打從心底感謝這一路上陪伴的富岡。
富岡輕聲唸著「是嗎」,同時心中產生了一個模糊的念頭⋯⋯也許失憶這件事也不全然是一件壞事,不如說它產生了一個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效益,這樣的話⋯⋯
『那你有沒想過,我可能永遠都變不回正常人了?』
忍當初逃回山上前曾說過的話,此時意外的又在富岡腦中響起。
這句當時看來像是脫口而出的一句氣話,如今莫名的具體起來。
「小葵姐──!!」
正當小葵和富岡尚在敘別時,蝶屋的其中一個年紀較小的孩子菜穗,慌慌張張地跑近玄關的兩人。
「不好了!忍大人她──她昏倒了!」
「『!!?』」
***
聽到菜穗的消息後,玄關的三人急急忙忙的趕到忍的個人寢室。
忍躺在房間中央的床鋪,而小清、小澄、香奈乎則圍在旁邊擔心的望著她。
「忍大人現在情形如何?」小葵靠近床邊後,小清和小澄立刻往兩側挪動讓出一個位置給她。
「看起來似乎是睡著了⋯⋯」小清向小葵說道。
富岡也找了一個位置跪坐下來,他仔細端詳了忍的樣子:臉色有些蒼白,呼吸聲微弱而悠長,看起來確實是在熟睡沒錯。
小葵伸手摸了摸忍的手和額頭,沒發燒、卻有些發涼,此時她緊張的神情微微的和緩了點。
富岡抬頭望向對面的小葵,沒有說話,但小葵知道他想了解狀況。
「⋯⋯應該是這兩天太勞累了。」小葵嘆了一口氣道。
「以前曾發生過嗎?」富岡問道,小葵的反應不像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
「嗯、大概是最近半年才發生的事⋯⋯忍大人偶爾幾次突發性的暈眩甚至失去意識,不過都是休息一下後,她就恢復平時的樣子了。」小葵回憶之前發生的時候,忍總是笑笑地說只是太累了、當上柱之後真的很忙呢。
雖然不知是否有關連,但富岡仍不自覺的想起前陣子他們奉主公大人之命搭乘火車前往拜訪良醫時碰巧遇到的那位女醫,她私下對富岡說過的話、關於忍的身上──
「唔⋯⋯」
一陣輕微的呻吟聲發出,將沉浸在思緒中的富岡拉回現實。
床上的忍緩緩的睜開眼睛,看著周圍的眾人數秒後,好奇的問:「怎麼大家都在這裡?」
她掙扎著想起身,富岡見狀立即伸手扶著她的背讓她輕鬆點坐起來。
「義勇先生不是回去了嗎?」忍苦笑了一下,「該不會是有人通知你讓你趕回來的吧?」
「如果再晚個十秒,我大概就離開蝶屋了。」富岡淡淡的說。
「忍大人,有哪裡不舒服嗎?」小葵擔憂的問道。
「現在嗎?還好,睡一下感覺好多了。」忍想了一下,「不過剛剛真的突然暈得我腳都站不住,抱歉啊、嚇到大家了。」
「不、我們才是──居然沒注意到您的身體狀況,讓您操勞過度了。」小葵低著頭道。
「別說這種話,這兩天確實也需要人手,我總不能自顧自的在一旁休養生息吧。」忍微嗔道,「要是繼續用這種把我捧的高高在上的語氣,我可就不高興囉。」
「她們也是擔心你的身體。」一向不多話的富岡難得的插進了自己的意見替小葵圓場。
「我知道啦⋯⋯」忍無奈笑笑,「對了,義勇先生,你不是⋯⋯」
「嗯。」富岡點頭,「既然你看來無大礙了,那我先告辭了。」
「⋯⋯你明天還會過來嗎?」忍期待的目線望著他。
富岡站起身,將日輪刀插在腰間。
「會。」
***
回到自家宅邸的富岡連衣服都沒換,就這麼直接躺在面向院子的開放間、榻榻米上。
臉朝上的他一手蓋住眼睛,閉目回想這些日子發生的種種。
從忍負傷失憶後,他一心一意就只想著讓她療養身心、恢復記憶;雖然中間也有意想不到的插曲和突發事件,這個目標依舊不變。
『沒有記憶、代表我失去了所有和周圍人的關聯,我像是孤身一人活著而感受不到跟這個世界的連結。』──這是忍曾和富岡說過失憶之於她的影響。
但人與人的連結本來就是能夠隨著時間過去、日漸相處下而建立;因為舊的連結就是這樣產生的,那麼新的連結自然也是類推適用。
他想起原本打算離開蝶屋前,小葵向他說的「真的很謝謝您」。
忍沒有以前家人和香奈惠逝去的束縛,於是回歸到她原本的性格;那樣毫無保留、敞開心房的忍有多自在,不只是富岡、連小葵等人都感覺得到。
而失憶前的她卻飽受喪親與喪姊之痛、一步步踏上自我毀滅的道路──
因為親生姊姊的死而強迫改變自我、活在無形桎梏之下的她;和因為失憶而忘掉所有失去親人傷痛、重新找回自我的她,究竟對她來說哪一條路才是最好的呢?
富岡陷入了深深的迷惘與困惑。
就這麼從日影西斜躺到夜幕低垂,他卻沒有任何定論。
「喵──」
耳邊響起不屬於這裡的喵叫聲,轉頭一看:一隻三花貓悄沒聲的現身在院子裡,瞠大烏黑的眼睛骨碌碌的望著富岡──他認得這隻貓。
「⋯⋯!」因為是滿久之前了⋯⋯已經久到他幾乎忘記、直到今天他才想起女醫的事;對上這隻貓的來訪,也許白天的憶起正是一個預兆。
三花貓跳上簷廊、慢慢步道富岡旁邊坐下,抬起後腳搔著癢。
而牠的背上綁著一罐裝了七分滿紫色液體的小玻璃瓶、和一捲紙戔。
富岡不禁坐起身、正座面對牠,眼神充滿嚴肅。
對他來說,那不僅僅是一隻貓──而是最至關重要的關鍵。
(能不能有一條路,讓大家都能獲得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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