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念不可說》章十
「⋯⋯我只有一條被子。」
嚥了口唾沫,富岡略為遲疑地答道。
「沒關係,我不介意跟你擠同一條棉被。」忍的臉上漾滿笑意。
「⋯⋯」沉默了幾秒,他只得繳械投降:「我開玩笑的。」
「嗯,但我不是啊。」
富岡心中一驚,望著忍的眼神透露出一絲緊張。
這時候的他反應實在太有趣了、讓她很想再多捉弄他一下──不過這時候再火上加油的話可能下一秒她會直接被富岡拖回蝶屋吧,她想。
「鬧你的啦,瞧你驚恐的。」忍調皮笑道,「這麼不想跟我睡。」
「⋯⋯」富岡裝死,不想接她的話。
「你還沒跟我說你意下如何?」忍把話題拉回來,「在你家過夜、可以嗎?」
「我有拒絕的餘地嗎⋯⋯?」富岡沒好氣地看著她的行囊,他猜裡面大概是換洗衣物吧。
「我想沒有吧。」
她依舊笑得燦爛,而他依舊一臉無奈。
「既然決定了,我可以借下浴室洗澡嗎?」忍問道。
「⋯⋯我先燒水。」
要燒水的話勢必又會出一身大汗⋯⋯雖然感到無可奈何,只能等她洗完之後再去沖個澡了。
富岡走到浴室外的爐灶,丟了一些乾柴進去灶口,然後點火搧風。
忍好整以暇地蹲在一旁看著他忙碌。
「我剛剛到浴室去,發現裡面完全沒有熱氣或餘溫。」她不解地問:「你還沒洗澡嗎?」
「我洗冷水。」富岡丟了幾根柴進去火堆,「燒水有點麻煩。」
「呃、你不冷嗎?」聽到富岡洗的是冷水,忍光想像就不禁打了哆嗦,現在已經是接近初冬的時節了欸⋯⋯
「偶爾沒關係。」富岡雲淡風輕的道,「當作鍛鍊。」
「哈⋯⋯」忍不禁嘆了一大口氣,為什麼這人要把日子過得這麼辛苦啊?
飯也不好好吃、洗澡還當鍛鍊,是在過苦行僧的生活嗎⋯⋯?不過,她也沒什麼權力去批評人家生活的方式就是了。
「應該可以了,你進去試試水溫。」富岡讓柴火旺盛的燒了一會後,向忍提議。
「好喔。」忍站起身,接著似乎突然想到什麼,「既然你都燒好水了,你也順便洗吧。」
「什麼?」富岡的目光從柴火倏地轉到眼前的少女上。
「洗澡啊,你要來嗎?」忍笑道,她又忍不住起了玩心想鬧他。
富岡青了她一眼:「⋯⋯你再不進去,我就把你扛進去。」
「唉唷,你怎麼那麼不幽默。」吐吐舌,她趕緊開溜。
木地板上響起咚咚咚的踩步聲,不一會兒忍到了浴室,把手伸進了浴缸的水試了試溫度。
「剛剛好喔。」她向著浴室的小窗喊道,富岡人就在外面。
「嗯。」富岡應了一聲,便不再添加柴火。
「那個⋯⋯」只聽忍猶豫的聲音又從浴室傳出來,富岡問了句:「怎麼了?」
「你可以進來幫我個忙嗎?」
不明說到底是要他幫什麼忙,富岡雖然納悶但還是走進屋內查看她有什麼需求。
一進浴室便看到忍已經把外面的衣服都褪下了,只剩一件白色的浴衣。
她見到富岡,有些不好意思的問:「⋯⋯可以、幫我洗頭嗎?」
富岡一怔,沒想到她的請求是如此,不禁發出了「呃」的一聲。
「我也知道要你做這件事很奇怪啦⋯⋯」看到富岡臉上的為難之色,忍也頗為尷尬的微微別過臉。
本以為她可能又是在提出一些困難的請求藉此捉弄他,富岡有些不快的撇了撇嘴;於此同時他無意間瞥見忍的胸前、衣襟沒有遮住的部分露出了一塊赭紅色疤痕——
那一瞬間他突然很想狠狠揍自己一頓。
「肩膀還沒好?」緩和了情緒,富岡低聲問道。
「嗯⋯⋯」忍輕輕點頭。
「抱歉,我沒想到。」富岡坦率的道了歉,兩手各拿了一旁的板凳走到忍旁邊。
他自己坐了一張,另一張放在他前面:「坐吧。」
忍依言背對他坐下後,富岡意示她先閉上眼,然後再替她沖濕頭髮、抹上洗髮精開始搓洗。
「會痛要說。」富岡小心翼翼的搓揉著,忍的頭髮比他短得多也更柔順,因此洗起來一點也不費力;正因為如此,洗起來才更需謹慎注意。自己的頭髮怎麼蹂躪都無所謂、但女孩子的頭髮可不能隨便亂來。
「不會。」忍笑了出來,「我反而覺得你太小心了,可以再用力一點啦。」
儘管忍要他放心再出力點,富岡還是不敢大意;只著一件單薄襯衣的忍身子板又更顯得瘦小,他有種好像在幫小孩子洗頭的錯覺,老實說這也是他第一次幫人洗頭。
戰戰兢兢、仔仔細細的搓洗過每根頭髮(可能洗自己的都沒那麼細心)後,富岡將手上的泡沫沖掉。
「我要沖水了。」他舀起一盆水。
「嗯、嗯。」
忍一臉認真的閉上眼,像是第一次給父母洗頭的小孩,富岡居然覺得這樣的她有點可愛。
連他自己都沒察覺的弧線在臉上揚起。
(唰──)
水聲響起,泡沫隨著清水沿著忍好看的髮絲流下;而後富岡又舀水沖了幾次,再三確認洗劑已經完全洗清後,他取過毛巾放在忍的頭上。
衣服因為溼透的緣故緊緊貼在身上,被熱水燙紅的膚色若隱若現。
富岡一邊稍微擦拭著她的頭髮,一邊深吸了一口氣;是不是不小心把水溫燒得太熱了?他想。
浴室的水蒸氣薰得他有些頭昏腦脹、全身冒汗,鼻腔中滿是洗髮劑的味道,好像還混著一點花香、他不是很確定。
突然他發現忍的一邊耳朵裡面有殘留的泡沫⋯⋯果然自己還是很不細心啊。
「等一下。」他停下毛巾,徒手舀起了一小攤水,伸長了手臂直接清洗她的耳朵:「這裡沒沖到。」
「⋯⋯!」
在他的手接觸到忍耳廓的瞬間,她不明顯的顫了一下。
富岡的動作很輕柔,用意是怕弄疼她;但對忍來說,卻有種比用力搓揉還要更難以忍受的觸感、一種難以言喻的酥麻,如同電流一般傳遍全身。
「義、義勇先生⋯⋯」忍有點艱辛的道,「可、可以了嗎⋯⋯」
「太大力了?」富岡注意到她的整個耳朵發紅得異常、趕緊收手問道。
她沒有回答富岡的疑問,只是搖了搖頭。
而富岡也沒再多問,說了句「那我先出去了」後,便離開浴室了。
「唔唔⋯⋯」
富岡前腳一走,顧不得身上還有衣服,忍就跳進浴缸、整個人浸在水中。
過了一分多鐘、憋不住氣了才衝出水面。
「哈、哈⋯⋯」重新吸到空氣的她大口大口的呼吸著,試圖讓亂糟糟的腦袋清醒。
走出浴缸,撲通一聲,她就這麼坐在地板上,抱著雙腿。
「是笨蛋嗎⋯⋯」
把頭埋在膝蓋中,她喃喃自語。
***
(嘩啦──)
一桶冷水從頭上乾脆的澆下。
富岡站在井邊,將手上的木桶扔在一旁;濕漉漉的長髮像雜亂的水草一樣掛在身上,看來有點狼狽。
浴室真的是熱得讓人受不了⋯⋯幸好忍出言讓他及時停手,不然再撐十秒肯定會──後果不堪設想。
在戶外冷靜了一段時間後,富岡才回到屋內,碰到正好洗完澡的忍走出浴室。
「『你的頭髮⋯⋯?』」
四目相交的兩人注意到彼此的頭髮都是溼答答的狀態、而富岡甚至連身上也是濕的。
「在浴室出了一身汗,我去沖井水。」富岡淡然回答。
「噢、我也是,滿頭大汗⋯⋯」忍借用他的理由應付道,然後:「⋯⋯你又去洗冷水!」
「比較涼快。」
「要是感冒了怎麼辦!」
看他滿不在乎的語氣,讓忍不禁有點生氣。
富岡不說話,默默的移動到自己的起居室,從櫃子中取出兩條乾淨的毛巾。
「我不會感冒。」他擦著自己的頭髮,漫不經心地說。
「⋯⋯我想也是。」跟著到起居室的忍瞪著他,「因為你是個笨蛋。」
胡亂地把自己的長髮擦了半乾後,他拿起另一條毛巾走到忍面前,不由分說的開始搓乾她的頭髮:「⋯⋯我才不是笨蛋。」
「你是!」
「不是。」
「你就是!」
「不是。」
「你不是!」
「不是。」
一說完富岡立刻察覺到不對,而忍得意又得逞的嘻嘻笑著。
「我說你不是結果你又否認,所以你也承認自己是笨蛋了嘛。」
「⋯⋯」富岡不語,明白再吵下去也吵不過忍的伶牙俐齒,乾脆閉嘴。
「你還不把你身上的衣服換了?不是都濕了嗎?」忍看著他還穿著剛剛那套被井水淋濕的浴衣,雖然現在已經有點乾了。
「⋯⋯那你是打算看我換衣服嗎?」富岡淡淡的瞥了她一眼,「這裡是我的房間。」
忍愣了一下,顯然富岡不介意,但她還沒那麼大膽:「噢、沒有,我出去了⋯⋯」說完急忙地離開房間了。
過不多時,富岡換好衣服,又到客房鋪好了被褥。
屋子靜悄悄的,忍此時不知道又溜達到哪了,他只好四處轉轉尋找那鬼靈精怪的少女──
最後發現她在簷廊上賞月。
「胡蝶。」富岡出聲呼喚,「天冷,進屋吧。」
忍抬起頭,望向富岡:「那我睡哪?」
「當然是客房。」富岡頗為疲累的道,「我要先睡了,你還要在這待一下的話記得多披件衣服。」
今天才剛結束任務、回到家沒多久忍就上門來找他下棋抬槓、又經歷了剛剛的浴室事件,富岡的精神狀態已經到達極限了。
「客房在我的起居室隔壁,別走錯了。」
丟下這句叮嚀後,富岡就逕自離開簷廊回房了。
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忍露出狡黠的微笑。
「如果走錯了,那該怎麼辦呢?」
***
翌日,早上八點。
富岡和忍隔著一段距離,面對面吃著早餐。
慢條斯理地吃著烤魚,富岡看起來跟往常無異;而忍一直目不轉睛的盯著他,股著腮幫子,似乎心情不太美麗。
「義勇先生。」
「?」
面對忍的叫喚,義勇揚眉看了她一眼。
「你昨天晚上跑去哪了?」忍開門見山地問出她從昨晚就一直抱持的疑問。
富岡端起碗,喝了一口味噌湯。
「當然是在房間睡覺。」
他的語氣平常,像是什麼事也沒發生。
「亂講,你才不在你房間!」忍不自覺提高分貝,「我去你房間看根本沒人!」
「哪一間?」富岡夾起涼拌山菜,放入口中咀嚼吞下後,道:「這棟宅子裡的房間都是我的。」
「呃⋯⋯」被他這麼一說,忍頓時無言反駁;這是他的房子,因此每一個房間都是他的房間,倒也沒有語病。
只是忍還是很不開心,關於昨晚發生的小插曲──
在富岡回房沒多久,忍也跟著動身回到屋內,依照指示找到了客房之後,她並沒有即刻要上床睡覺的意思──而是跑到隔壁的房門,蹲著把耳朵貼在紙門上,傾聽著房內的動靜。
真安靜⋯⋯應該是睡了吧?不過怎麼連打呼和翻身之類的聲響都沒有?
忍用極輕的力道悄悄的將紙門拉開了一個小縫,透過縫隙看到房間中央的被團隆起、看來在裏頭睡著的確實是富岡──
但她還是覺得哪裡不對勁⋯⋯因為那團棉被像座山一般動也不動、是已經熟睡中了嗎?
棉被中的人沒有動作,讓忍的膽子又大了一點,她把紙門打開到她可以擠進去的寬度後,慢慢地摸進房間後又小心的關上紙門。
進房後一看才發現富岡連頭都沒有伸出來,完全縮在棉被裡動也不動。
『⋯⋯哪有人這樣睡的啊。』忍想起上次跟富岡坐火車外宿那次,他也是這樣整個人蜷在被子裡面,不過那是為了要躲她。
自己睡有必要也這樣嗎?忍一邊懷疑,心中突現一個不好的預感。掀起棉被一角,她像一條泥鰍一樣溜進被窩──
『啊啊──』從被窩中蹭出身子,她苦著一張臉。『居然設下這種圈套⋯⋯』
掀開棉被,裡面是另一條綑成一捲的棉被和數個枕頭,堆成一個人形。
看來富岡早就料到自己會被夜襲的可能性很大,於是早就佈好障眼法引忍下套。
『狡猾的傢伙⋯⋯平常看起來像根木頭一樣,沒想到會來這招。』
忍一邊不甘心的嘟嚷,完全沒意識到富岡的反應也是被訓練出來的。
原本她是打算去找富岡到底躲到什麼角落去了──不過這是他家,真要有什麼暗房隱室的話她也不可能知道;何況他就是刻意在躲她,就更不可能被她找著了。
計畫失敗,忍只好心不甘情不願的回到客房,鑽進自己的被窩睡了。
時間回到現在。
在忍氣噗噗的吃完早餐後,富岡家馬上就來了另一位訪客。
「香奈乎?」驚訝的看著出現在玄關的少女,忍問道:「你怎麼來了?」
上門的正是忍的繼子‧栗花落香奈乎。
「我讓她來,要接你回去的。」富岡走上前說明,「我待會要出門,跟甘露寺討論合同任務的事。」
見到富岡的香奈乎微微點頭致意,富岡也頷首回應。
「噢⋯⋯」忍雖然感覺些許失落,但還是乖乖聽話的回房收拾東西。
接著之後她走到會客間,找到了她帶來的棋盤和棋盒,正思考著是否也應該把它們帶走──
「那個放這吧。」
不知何時出現在忍身後的富岡出聲道,讓她嚇了一跳。
「你也出個腳步聲吧⋯⋯」忍撫著胸口,然後:「你想留著嗎?圍棋。」
「嗯。」眼神飄到一旁的富岡嘀咕著,「我還沒贏過你。」
「原來你想自我特訓嗎?」忍聽到他的話後笑了出來,「這樣我就沒有棋具可以練了欸。」
富岡有點不自在的撇過頭。
「只要你想,你隨時可以過來。」
(點此箭頭看下一章或 回目錄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