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魚》
蝶屋敷的和室中,身著櫻花色和服的少女,靜靜的注視著某個東西。
少女約十三、十四歲年紀大小,烏黑的長髮、白淨的肌膚,單看如此,大概只是一個尋常再不過的女孩。
如果忽視在她臉上、口中啣著的竹筒不看的話──應該是這樣沒錯。
女孩已經在這裡維持了相同姿勢大約一個小時左右,目不轉睛的,盯著面前的生物,悠哉的來回游移著。
「禰豆子,你在這裡啊。」
一位比女孩年紀稍長的男孩身著市松羽織、額上有一道深色的燒傷疤痕,爽朗而明亮的大眼和溫暖和善的笑顏,出現在和室門口。
他是女孩的兄長,竈門炭治郎;其妹妹則是名為竈門禰豆子。
兄妹兩人在兩年前因為在山上全家被鬼所襲擊,差點導致滅門。
他們幸運存活下來,因緣際會加入鬼殺隊,為了找尋當年的元凶而努力至今。
殺鬼是無比艱鉅的任務,於是這個供隊士療養休憩的蝶屋敷,治癒隊士的身心靈,對鬼殺隊來說是無可替代的重要場所。
對於炭治郎和禰豆子這樣無家可歸的孩子來說,這裡就像是個家──
──至少對他們來說,是最像家的地方。
「在看什麼呢?」炭治郎走近禰豆子身旁彎下腰。
禰豆子仍是一動也不動的專心目視著面前的物體,彷彿是一隻安靜的貓。
雖然從兩年前的慘劇倖存下來,但也許是鬼化的影響,禰豆子的心智年齡退化到接近幼兒的程度,連話都沒辦法說上完整。
「是金魚呢。」
原來吸引禰豆子目光的是養著金魚的魚缸。
魚缸的體積不小,又大又圓的佔據和室一角,很容易引起注意。
禰豆子大概是路過時不經意看到而佇足停留了吧。
魚缸中大概六七條金魚在其中悠遊著,其中有一條顏色尤其鮮豔,身上有紅、黃、白、黑四色斑斕,鱗片似乎因為光線折射而微微閃耀著,讓牠在群體中特別顯眼突出。
「真漂亮。」炭治郎讚嘆著,「是吧?禰豆子。」
「呣、呣。」禰豆子用力點著頭,表示同意。
正當兩人欣賞著魚缸中的小世界時,後面悄悄的移近一人的身影。
「採買結束了嗎?炭治郎君。」
「啊──」
回頭一看,一襲蝶紋之姿不知何時飄然而立在兄妹身後。
「忍小姐。」炭治郎直起身子,「是的,我剛回來。」
「辛苦了。」
來者嬌小的身姿甚至和禰豆子相去無幾,難以想像這看似弱不禁風的女子是蝶屋敷的當家,也是鬼殺隊最強的九柱之一。
她是現任蟲柱,胡蝶忍。
「這些金魚是忍小姐養的嗎?」
炭治郎好奇問道。
「是啊。」忍回答,「金魚比較好照顧,畢竟我空閒的時間不太多。」
還有就是自己對貓狗之類毛茸茸的動物有點沒輒⋯⋯基於一些個人因素,但忍想應該沒必要特別說,就略過不提了。
「禰豆子小姐似乎很喜歡這些金魚,就把它擺在這裡了。」
本來魚缸是放在忍自己的房間,有次善逸為了討禰豆子歡心擅自偷溜進去搬了出來,果然成功吸引到禰豆子的注意。
——雖然後來善逸也免不了被葵一頓責罵。
不過禰豆子似乎真的很喜歡觀賞這些美麗的小生物,於是忍就直接把魚缸放在公共空間了。
「金魚感覺都很有活力呢,顏色也很美。」炭治郎不住讚嘆,「尤其是那隻,我很少見到花紋這麼繽紛的,是特殊品種嗎?」
炭治郎指的是那隻四色相間的金魚,不知為何牠好像不太喜歡和大家游在一起,總是待在有點角落的地方。
「我也不清楚牠是不是特殊品種⋯送的人也不知道吧。」忍笑笑說道。
「啊、原來是禮物嗎?」炭治郎點頭道,「真厲害呢,對方很會挑。」
「很會挑嗎⋯⋯」
忍喃喃重複了炭治郎的話,一邊走近魚缸。
「與其說眼光好,不如說陰錯陽差吧?」
忍凝視著那愛待在邊邊的魚兒,眼角帶著笑意。
「陰錯陽差?」炭治郎聽著忍的回話,露出了不解的神情。
「嗯⋯差不多到餵食的時間了呢。」
沒有正面回答炭治郎的疑問,忍從魚缸下的置物櫃取出飼料。
「呣呣!」好像理解忍的舉動似的,禰豆子向她伸出手想拿飼料。
「不能餵太多喔。」忍捧起禰豆子小小的手掌,在其中倒了一小把魚糧。
禰豆子開心的往魚缸內灑落著魚群的午餐,然後忍又給了她一次。
只見眾魚在水面你爭我奪的搶著餌食,唯獨那隻鮮豔的四色金魚一點也沒有爭搶的意思,悠哉悠哉的在旁邊游著。
「牠完全沒吃呢,是生病了嗎?」
炭治郎疑問道,但牠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有病的樣子。
「這孩子總是這樣。」忍無奈笑道,「以前牠剛來時也會搶著吃,只是好像常常被其他同伴推擠,漸漸的就不太和大家一起吃了——」
她頓了幾秒,似是在思考著該不該把下句話說出口。
「——可能是被討厭了吧。」
結果還是說出來了。
倒出飼料,忍捏起一撮,在離四色金魚最近的魚缸口邊緣灑下,才見牠迅速遊過來大快朵頤。
炭治郎思索著,剛剛忍那句話好像似曾耳聞,到底是在哪聽忍說過呢?
而忍專心看著吃得津津有味的金魚,嘴角若有似無的勾起。
***
(兩年前──)
『真是巧遇啊,富岡先生。』
忍手上抱著一包藥材,正從鎮上的藥舖走出。
沒想到一出店門,視線就迎面撞進一個半紅半黃的身影。
是水柱‧富岡義勇招牌的特殊羽織。
『嗯。』富岡含糊嗯了一句,算是招呼。
面對他冷淡的態度,忍倒是很習慣了,也不怎麼介意他那算不上親近的回應。
『任務中嗎?』忍向他問道。
『剛結束。』富岡簡短回答。
『所以是有空的意思?』
『⋯⋯是吧。』
只見忍看著他想說什麼,但又皺起眉頭,沉吟了一會。
『嗯⋯沒事⋯⋯』忍似乎放棄了原本想說的話,『我先走了,你回去路上小心。』
略帶匆促的結束話題,忍往反方向快步離去了。
只剩富岡一臉面無表情的呆立在原地。
『⋯⋯?』
***
並沒有急著踏上回程的富岡,慢條斯理的走在街上。
碰巧經過了一間茶屋,便在店門口的長椅坐下,點了兩串糰子。
『年輕人,你看起來是生面孔呢。』茶屋的婆婆端來茶點,『在旅行嗎?』
『⋯⋯不是。』
『那是為工作而來的嗎?』
『⋯⋯算是吧。』
殺鬼的確是他的工作,不過鬼殺隊不是政府承認的組織,所以富岡也不想多談工作的事。
原本他就不是健談的人,因此也只是應著對方的話題禮貌性的簡單回覆。
『今天晚上剛好有祭典呢,神社附近。』
『祭典⋯⋯』
祭典這個名詞聽起來遙遠的像是上個世紀的事。
自己有多久沒參加過祭典了?他試圖回想。
小時候跟蔦子姐姐的確也去過自家附近的祭典,但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回憶了。
原本應該好好享受玩樂的孩童時光,卻因為一場變故讓富岡被迫提早結束了童年。
『去看看吧,很熱鬧喔。』
聽著婆婆和藹的言語,富岡在暗自忖度著。
『祭典嗎⋯⋯』
***
(結果還是來了⋯⋯)
富岡走在神社周圍,隨意的瀏覽著攤販。
人來人往,行人比肩繼踵。
攤販的叫賣聲此起彼落。
祭典這種東西果然不管過多少年樣子都是沒變啊,富岡心想。
以前他跟蔦子姐姐一起逛祭典時,最喜歡吃什麼?
他有點想不起來。
走著走著,肚子也不禁有點餓了。
隨便買個東西吃吧,正當富岡這麼打算時,眼角餘光瞄到旁邊的一個攤販聚集了非常多的人潮。
他好奇地靠過去觀看。
『是撈金魚啊。』
乍看之下只是很普通的一間撈魚舖,卻擠滿了人。
有大人也有小孩,蹲在撈魚的水箱旁,一人一手水盆紙網,小心翼翼又迫不及待地撈著池子裡的魚兒。
仔細一看,發現大部分的人目標都是一致──
『在那邊在那邊!』
『游過去了!』
『看我的!』
池子中央有一條十分醒目的金魚,身上有著紅白黃黑顏色混雜,花色雖多卻不刺眼,每個顏色分布平均的恰到好處。
居然在如此市井雜鬧的地方看到這麼稀有的金魚,周圍的氣息與之毫不相襯。
也因此成為眾人的目標,無人不使出渾身解數,就是為的要撈得這珍奇之生物。
『啊!就差那麼一點──』
其中一位少年拿起已被水浸濕破洞的紙網,懊惱的叫出聲。
(差一點嗎⋯⋯)
在富岡眼中,那不是差一點。
那隻金魚周旋在無數的紙網中,每一次都是與之擦身而過。
看起來好像人人有機會,大家都以為只要手再伸長一點、網子再堅固一點、速度再快一點,魚兒便手到擒來。
但事實上,這是那隻金魚的欲擒故縱的手段。
牠只是靈巧的玩弄的撈魚人,故意靠近,又瞬間溜出紙網的捕捉範圍。
沒想到一隻金魚也有這麼高明的技巧。
富岡倒是在一旁瞧出了點興致,駐足觀賞著金魚戲弄著漁客。
現下倒不知是人類為了取樂而撈魚,還是金魚在取樂於人類了。
看著看著,也不知不覺過了一個小時,人潮開始稀稀落落的散去。
因為難度太高,大家陸陸續續放棄,一個一個空手而歸失落離去。
『小哥,你看很久了呢,不想試試嗎?』
金魚舖的老闆出聲向富岡搭話。
『不了。』
富岡擺擺手,他本來只是突然一個動念跑來閒逛,而且也還沒吃晚餐。
『這樣啊。』老闆見他無意,也不強求。
『啊、看你的樣子我倒想起來⋯⋯在你來之前,有個跟你穿得很像的人也有來撈魚。』
(穿得很像⋯?)
富岡暗忖⋯⋯是指鬼殺隊服吧,不知道是誰。
『很可愛的妹妹呢。可惜她撈了很多次也沒撈到,就是大家搶的那隻。』老闆笑道,『後來好像趕著有事,就先走了。不然我看她也是一副非撈到不可的氣勢呢。』
聽著老闆的描述,富岡微微挑眉。
他看著那隻金魚泰然自若的悠游在水底。
『老闆。』
『嗯?』
富岡走近,在水池邊蹲下身子。
『可以給我一個紙網嗎?』
***
『⋯⋯』
富岡面不改色地看著手中的紙網。
這已經是他第四十七次撈魚了。
紙網的中間破了一個大洞,顯然又失敗了。
這傢伙比想像中還難對付,富岡心想。
他無言地向老闆伸出手,老闆也馬上遞給他一支新的。
攤販這邊的客人只剩他一人而已了。
他其實也撈到不少一般的金魚,只是富岡的目標僅有那隻四色金魚。
而被撈到的其他金魚就被他放到另一邊的池子,於是撈著撈著,眼前的池子只剩那隻──他心屬的唯一一隻。
『再給我一支。』
須臾之間,這次又失敗了。
富岡有點懊惱。
身旁已堆起了一座紙網的殘骸小山,那是他奮鬥了一小時留下的戰敗紀錄。
『小哥,我只能再給你一支了。』老闆無奈笑道,『紙網已經都用完啦。』
『⋯⋯』
富岡慎而重之的接過老闆手中的紙網。
無比嚴肅的凝視著水中的獵物。
沒有退後的餘地了。
然後他閉上雙眼,深吸一口氣──
***
(兩天後)
蝶屋敷一如往常的忙碌著,這兩天又來了一批受傷的隊士,可說「業績」挺好。
忍從診療間踱步出來,正準備前往儲藏室抓藥。
經過面向庭院的簷廊時,一個聲音叫住了她。
『⋯⋯忍。』
『嗯?』
從院子裡傳來的呼喚,讓忍轉過頭。
看到意外的訪客,她忍不住睜大眼睛。
『⋯⋯富岡先生。』這人怎麼進來的啊?她想,『有什麼事嗎?』
也沒聽到有人通報,這個男人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出現。
難道把這裡當自己家了嗎?忍有點受不了的想。
他看起來也不像是有受傷或生病的樣子⋯⋯
富岡走近簷廊,拿出手上的一袋物品。
『我拿這個給你。』
『?什麼東西⋯⋯?』
接過袋子一看,是一包裝著水的透明袋子,裏頭正游著一隻⋯⋯金魚。
不看還好,仔細一看她大吃一驚。
『這不是⋯⋯!』
是那天祭典富岡撈了四十八次才撈到的四色金魚。
為了撈這隻金魚,付出的代價也徹底把他的錢包撈了空,結果最後才想起晚餐沒吃。
『你怎麼知道我想要這隻金魚?』不對、更重要的是,『等等⋯⋯你有去祭典?』
『嗯。』
整個傻眼,忍本來以為富岡不喜與人交流的個性,應是不愛去那種人擠人的場合。
而且自從第一次約他逛街被拒絕後,她就打算別再自討沒趣。
雖然她也知道這個人不壞,就是不解風情了點。
兩天前偶遇也是難得,差點要問出口祭典的事⋯⋯結果猛然想起之前的經驗,她又硬是把邀約吞了回去。
『老闆說你很想要。』富岡不疾不徐地道,像是順手買下來的語氣。
『是沒錯⋯⋯』
突如其來的禮物讓忍的腦袋有點混亂。
她愈來愈搞不懂眼前這個男人究竟是不解風情、或是有隱藏在其死魚臉下的浪漫?
『你怎麼會突然想去逛祭典?』
忍真的很好奇,莫非富岡有什麼特殊因素。
『⋯⋯』富岡想了一下,『⋯⋯茶屋的老太太推薦的。』
『⋯⋯』
聽到她的魅力比不上茶屋婆婆,忍有些黯然神傷(?)。
不過讓她很意外的是,富岡居然是個撈魚高手?!
『沒想到你這麼會撈魚。』忍笑道,『早知道我就約你了。』
『⋯⋯我⋯⋯』富岡猶豫了一下道,『有點過頭了⋯⋯』
『啊?』
***
富岡閉上雙眼,深吸一口氣。
待肺部充滿氧氣後,他睜開眼,緊盯著水池——
『水之呼吸,一之型——』舉起手上的撈網,『——水面斬擊!』
(大約千分之一出力)
一刀橫切下去,「啪」的一聲巨響,濺起大片水花。
紙網卻絲毫無損,難以想像剛剛那一手如此誇張的劈砍一點也沒傷到紙。
重重落下,輕輕提起,瞬忽之間,金魚已在手中的水盆。
***
『⋯⋯大概是這樣。』
富岡輕描淡寫的描述了當時的情況,聽得忍呆若木雞,除了吃驚還是吃驚。
今天大概是她這一生目前為止感到最曲折離奇的一天了。
『⋯⋯不要在這種地方使用呼吸好嗎⋯⋯!』忍不住吐槽,這個人的腦袋真不能用常理思考。
『被你這樣一砍豈不嚇死!給我跟這孩子道歉喔!』她指富岡的鼻子道。
『⋯⋯抱歉。』富岡倒是很坦率的道歉了。
『真是的。』
將視線從富岡移到金魚上。
『嘛⋯⋯看在你這麼努力的份上,謝謝你了。』忍有些彆扭,但態度比剛才柔和許多。
富岡望著對著金魚說話的忍,第一次覺得她原來也有像女生的一面。
『我會好好珍惜的。』
***
「打擾了。」
三人在魚缸前聊的正開心,走廊的轉角處傳來熟悉卻平板的聲調。
「義勇先生!」炭治郎開心地打招呼,「好久不見了!」
來的人正是現任水柱‧富岡義勇,他微一頷首,代替回覆。
「午安,富岡先生。來拿上次的傷藥嗎?」忍向他問道。
「嗯。」還是一樣用字精簡,富岡回應。
他走近至魚缸,看著裡面的小傢伙。
「長大了呢。」
注視著當年被他撈回的金魚,富岡的眼神很罕見的流露一絲溫和。
「幸好有帶牠回來呢,否則整天要跟撈魚的客人周旋應該也是很折磨。」炭治郎欣慰道。
「要說折磨的話,當年撈了四十八次的富岡先生才是最折磨人的吧。」忍調侃著富岡。
「⋯⋯」富岡一時語塞,無法反駁。
魚缸中的話題人物,不知何時已游過來停駐在炭治郎等人的面前,彷彿也在聽著大家的談話似的。
「⋯⋯所以我不是道歉了嗎⋯⋯」富岡囁嚅道。
「哎呀,你那天是為了差點砍到牠而道歉,這次是因為精神虐待牠而道歉喔。」忍笑著拍拍他的背,「走吧,跟我去拿藥。」
「⋯⋯」
富岡輕蹙眉頭,雖然表情沒有太大的變化,不過炭治郎從他身上似乎聞到少許委屈的味道。
而走在他前頭的忍,仍在滔滔不絕的揶揄他。
(他們兩個今天依舊感情很好呢。)
炭治郎愉快的在心中道,每次見到日常的兩人氛圍總是讓他感覺如沐春風。
如果可以一直這麼下去就好了,他心想。
就像魚缸裡的小世界,安穩而和樂。
但是下一個任務馬上要來到了吧,身為鬼殺隊與斬鬼為伍的使命,每次任務都是搏命上陣。
至少現在,片刻的寧靜如果能夠盡可能的延長──
──就是最幸福的事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