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之念想,在水一方


夜幕低垂,萬物陷入一片沉睡的寂靜。

『呼啊⋯⋯』

蝶屋敷的屋主,胡蝶忍,同時也是現任鬼殺隊的蟲柱。
一小時前才結束一批受傷隊士的治療,洗過澡後的忍一邊打著哈欠一邊踱步在走廊上。
今天不知為何突然傷患暴增,屋子裡忙了一整天,連飯也沒好好吃,一回神沒想到天色已黑。

(唦⋯唦⋯)

院子裡似乎傳來了細微的聲響。
並不是非常明顯,也許是野雀或者田鼠之類的小動物。
只是不知為何忍總覺得她應該去看一下。

此刻的她累得半死,如果只是多心的話倒也還好;怕是真的有不肖之徒趁機溜進來作亂就煩心了。
是小偷的話乾脆藉機拿他發洩好了⋯⋯半夜隨便入宅的傢伙,暴打一頓應該也不為過。
這念頭僅一閃而過,她隨即用力的甩甩腦袋拋開邪惡的想法。

『不行不行,無法控制情緒的我太不成熟了。』

調整好心緒,忍走到院子邊的簷廊,打算一探究竟。
她掃視庭院一圈,發現樹叢後似乎有個龐大的黑影。

慢慢走近,好像真的是個人蹲在那?恰逢今晚是新月,光線不足更加看不清。
對方聽見了忍的腳步聲,抬起頭望向她的方向──

『!!』
『!!』

四目相交的兩人彼此都大吃一驚。

『──富岡先生!』忍撫著胸口,『什麼時間了你在這裡──咦?』

蹲在樹叢旁的是水柱 ‧ 富岡義勇。
仔細一看,富岡的臉上滿是血、一副衣衫襤褸的樣子。

『你也流太多血了吧⋯⋯!是說你怎麼不出聲叫一下屋裡的人?!』
『很晚了,怕大家睡著。』
『這是非常狀況,你還管大家被你吵醒⋯!』
『想說明天再來⋯結果頭有點暈,就先蹲著歇一會⋯⋯』
『⋯⋯總之你快進來。』

看起來有點嚇人,忍趕緊先讓他進屋。


***


由於今天的傷者實在太多,病床已是客滿的狀態。
百般無奈下,忍只好讓富岡在她寢室隔壁空著的和室休息。

『抱歉。』富岡低聲道。
『如果覺得抱歉,不然你去睡浴室吧。』忍一邊幫他上藥不忘毒舌道。
『⋯⋯我不想去。』他小聲囁嚅道。
『我只是開玩笑。』熟練的綁上繃帶,她面無表情道。
『⋯⋯』

一點也不好笑,但富岡不敢吐槽。
而且忍一直散發出『不要惹我』的氣息,讓他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費了一番功夫將傷口都處理完畢後,忍瞥了一眼放在床鋪旁,富岡替換下的衣服。
經過激烈戰鬥的羽織已經有不少脫線和勾破的地方了,看起來怪可憐的。

有點受不了的吁了一口氣,忍到隔壁自己的寢室取了針線盒出來,就這麼跪坐在富岡的被鋪旁邊縫補起來。

『我可以自己弄就好⋯⋯』富岡看著替他補衣服的忍說道。
『傷患請安靜好嗎?』忍頭也不抬的回答。
『⋯⋯你在生氣嗎?』
『⋯⋯不知道!』

突然提高音量,忍的頭上冒出了青筋。
富岡見狀,只好識相的閉嘴,而忍也沒再說話。
室內一片靜默,只有衣服摩擦的聲音。
不知道是止痛藥發揮功效或是在一旁幫他補衣的忍讓他放鬆了神經,富岡開始意識矇矓、昏昏欲睡。
印象中小時候,姊姊蔦子也總是在睡前、待在他身旁縫補著他的衣服,看著這樣的姊姊總是讓富岡得以安心入眠。
忍專注在手上動作的樣子,在富岡腦中和姊姊的身影重疊。

本來他是不好意思自己先睡,畢竟忍是在義務幫忙。
不過實在不敵止痛藥和戰鬥過後體力耗盡的影響,他還是失去了意識。

閉上眼最後的畫面,是忍在燭光中的半邊臉龐,和映照在身後紙門上、因為火光閃爍而飄盪不定的影子。

以及若有似無、飄盪在空氣中的花香。


***


早在很久之前,這具身體就不是忍自己的了。
它只是一個殺鬼的憑依,如今更因為藤花毒素而日漸被侵蝕。
即使有機會在戰鬥撐到最後存活下來,這副身軀內外也早已殘破不堪。
更何況,她從沒想過自己能活到最後。

除了她們「柱」之外,沒有其他人可以對付無慘和上弦了。
沒有賭上性命的覺悟,想戰勝鬼只是癡人說夢。

而這件事她領悟得太遲,遲得無法面對姊姊的死。
這次她不會再放過自己。


***


我希望你可以活下來。

富岡曾經想這麼對忍說,在得知她會固定服用藤花毒的事之後。
儘管包含姊姊的仇,但更重要的事實是,上弦之貳的身上背負著千千萬萬條人命,而只有她知道這是了結他最有效的手段——

——也唯有她能實現。

說到底,想大家都能活到最後只是個奢侈的願望。
不只是忍,富岡也早就做好隨時犧牲的準備。
所以他有多清楚她服毒的決心和覺悟,自己沒有立場去勸她打算以後的事。

「未來」不存在於他們之間。


***


火光在燭台上跳動著。

無限城一戰後,存活下來的鬼殺隊士被分散送到附近的藤之家療傷。
經過整整兩天的忙碌,屋子裡總算得已安靜下來,現在不論是治療或是被治療的人,皆陷入深沉的睡眠中。

在屋中一角的別室中,富岡被分配到這個單人房。
他坐在自己的被褥中,雙目無神的凝視著手上的衣物。
那是一件已經殘破不堪的羽織。

戰鬥結束後他試圖在斷垣殘壁中找尋忍的蹤影,卻只發現了她沾滿血跡的蝶紋羽織。
儘管鎹鴉在她戰死當下傳遞了訊息給全隊的人,但如果可以他還是希望能見她最後一眼。
直到遇見忍的繼子 ‧ 栗花落香奈乎,他才得知她的那場戰鬥最後的結果。
她如願以償犧牲自己完成最後的任務,一根頭髮都沒有留下。

靜靜地聽完香奈乎的敘說,他就這樣直挺挺地在她面前倒下。
在被抬進藤之家前,據說昏迷的他依舊緊抓著那件羽織,不肯放手。

富岡想起那個在床邊替他縫補的身影。
如今他也想這麼替她修補,可是這件羽織基本上已經毀損了半套,想要只用針線處理是不可能的。
──更何況現在的他,只剩左手。

背對著燭火,他低著頭,影子顫抖著。
羽織上的的血漬一圈又一圈的被水珠暈開,半邊袖上染上了淡淡一層粉色。
就像上面蔓延的血,一點一滴地滲透進底層。
那是無聲而無言的悲痛。


***


『還好今天沒有下雨呢。』

忍放下籃子中的供品,點了幾支香插在墓碑前。
富岡一言不發的站在她身後看著她獨自張羅。

自從某一次合同任務結束,富岡順路陪同她前往掃墓之後,從那次開始他從偶爾跟一次慢慢慢慢變成每次都會一起去。
忍從來沒過問富岡後來為何堅持一同前去的原因,都只是雲淡風輕的詢問他那天是否有空。
而富岡也總是會把時間排開,然後當天早上先到蝶屋敷門口等待她會合後,兩人再用散步的步調走到墓園。

兩人向著墓碑合掌。
碑上刻著的是富岡以前的同僚、也是忍最親密的姊姊,胡蝶香奈惠。
通常富岡只是簡單一拜,對於這位曾經也身為柱的同夥,他所懷抱的是一種敬意。
忍的話,則會閉起雙眼安靜很長一段時間。
富岡知道她很有多想跟姊姊訴說的話,香奈惠在世時他看過胡蝶姊妹的互動,清楚這對姊妹有多重視彼此。

也許只是錯覺也說不定,但是在這個時刻,富岡可以明顯的感受到忍放下往常的偽裝、坦承面對姊姊的真實自我。

過了好一陣子,忍才張開眼放下手掌。
重新掛起富岡熟悉的微笑。


『富岡先生,你相信有幽靈嗎?』
毫無預兆的,忍側過頭向富岡問道,『雖然你這低落的存在感已經蠻像幽靈了⋯呵呵。』
『沒有特別信⋯⋯也沒有特別不信。』富岡平淡的聲音,『你相信?』

一瞬間,墓園中起了一陣秋風,樹葉沙沙作響。
忍像是凍結一般,絲毫不動,沉默不語。
見她似乎無意回答,富岡也不打算就這個話題繼續下去時──


『我不相信。』忍輕輕地笑了一下,『因為──』

富岡望著話說到一半停頓的她。

『──如果世上有幽靈的話,也許我死後會變成幽靈從你枕邊冒出來喔。』
忍笑吟吟的用著戲謔的口吻道。
『⋯⋯那就免了。』富岡面無表情地回絕忍的意圖。
『呵呵⋯⋯我們走吧。』

富岡拎起來程時由忍提著的籃子,跟在她身後往墓園出口的方向走去。

『!』

說時遲那時快,他突然一個伸手拉住忍的手臂。

『⋯⋯啊!』
完全搞不清楚狀況的忍被這樣一扯,一個不穩身體往後撞進富岡的胸口。
『怎麼回事,富岡先生?』
忍抬頭往後上方那顆腦袋問道。

『石頭。』富岡輕描淡寫的解釋,『在你腳邊,你差點絆到。』
『咦⋯⋯?』
忍轉頭,向剛剛準備踏出步伐的地板一看,確實有顆拳頭大的石塊放在那兒。

『的確是呢,真多虧你了。』忍不好意思地笑了。
『沒事。』
富岡簡短的回答。
而後一直到走出墓園至蝶屋敷的路上,兩人都沒再交談過任何一句話。

富岡只是想著,不管是方才拉住的她的手臂、或者是撞進他胸前的身軀,皆沒有普通人體應該有的溫感。
是天氣轉涼導致的手腳軀幹冰冷、又或是其他因素造成的體溫低下呢?


(你明明才是⋯⋯)

富岡悽惻的注視著步行在他身前的嬌弱的身影。
隨著風傳遞來的花香,比以往更濃。

 

(沒有了一般人的體溫,又怎能說是一個人呢?)


***


「胡蝶的繼子⋯在嗎?」

蝶屋敷的暫時代理負責人之一,神崎葵,驚訝地看著前來拜訪的富岡。
聽到忍大人的名字,她心中一陣酸楚。
可她仍然勉強打起精神,強作鎮定。

「在、在⋯⋯」
雖然不清楚水柱大人找香奈乎所謂何事,但她還是將富岡領進門。
富岡和忍大人有一點非比尋常的交情,這點葵是清楚的;
只是香奈乎就沒什麼和富岡有所交集,第一次聽到富岡要找香奈乎,倒是摸不著頭緒。

「香奈乎,富岡大人找你。」
只見香奈乎跪坐在和室的神龕前面,低著頭雙手合十。
聽見葵的聲音後,她抬起頭,轉過身站起來走近葵和富岡。
「你們聊吧,我先去忙了。」帶人的任務結束,葵快速的消失在走廊上忙碌去了。

兩人在和室中央面對面跪坐下來。

「富岡先生。」香奈乎微微向富岡欠身,「請問有什麼事嗎?」

富岡將身側的一個包裹推到兩人中間,慢慢地打開外層的布包。
裡頭是一個長寬約一個手臂長的扁平木盒。
再打開木盒的蓋子,映入眼簾的是香奈乎再熟悉不過的花色──

躺在盒中的是一片白底卻隱約透著淡粉的蝶翼紋路。

顫抖著雙手,她從中取出那塊布,打開。
是一件完整的羽織,就像胡蝶姊妹在世時總穿著的那件,幾乎一模一樣。
原本破損的半邊袖子補上了,血跡也清理得一乾二淨。

「抱歉那天我擅自拿走。」富岡依舊毫無起伏的聲線道,「我拜託藤之家的婆婆盡量幫忙修復這件羽織,但可能沒辦法復原到像原本一樣。」

「這是屬於你的東西。」

儘管他有多想把這件羽織留在自己身邊。
不過如果胡蝶姊妹在天有靈,一定是希望唯一的義妹可以繼承這件羽織吧。


「謝謝、謝謝您⋯⋯富岡先生⋯⋯」

香奈乎珍而重之地緊抱住羽織。
縱使心中千言萬語,能說出口的只有感謝。
因為已泣不成聲。


***


每一次的相見,都讓人忍不住再次冀望來生。
每一次的談話,都讓人忍不住再次留戀今生。
而每一次的接觸,只是在未來剩餘的額度中又少了一次。


────

「玉の緒よ 絶えなば絶えね ながらへば

忍ぶることの 弱りもぞする」

────


即使身心已經全部都奉獻在殺鬼的宿命上,但還是有一點點、儘管只有一點點,屬於自己渺小而私心的祈願——

『如果我們,來生能再相遇,那就好了。』

縱然已踏上了修羅之道,心中掛念的,始終是那雙深邃而平靜的深青色眼眸。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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