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線的奇蹟》章一:夢與真實
黑色烏鴉的振翅聲由遠而近地傳來,粗啞的嗓音刺耳的響起,那是報喪的訊息──
『嘎──嘎──死亡!胡蝶忍死亡!與上弦之二死鬥而亡!』
少女一貫的笑顏、還有隨之而來一幕一幕的相處與互動的點滴,如同跑馬燈似的在腦海中跑過。
她死了嗎?
富岡心中冒出了這個問句,有一股複雜的情緒、他說不上來。
身為鬼殺隊的柱,他們每個人早已做好了身先士卒的覺悟、也對彼此同僚之間的逝去抱有相同的體認──那就是,什麼時候犧牲都不是令人意外的事。
但他畢竟還是個人、是活生生的人類、心也是肉做的。
若說不對忍的死動搖,那是不可能的。
如果能有選擇另一個結果的機會,富岡寧可、也絕對不會選上,讓忍犧牲的這一條路。
***
「⋯⋯!!!」
啪的睜開雙眼,彷彿被呼了一巴掌的自睡夢中驚醒。
富岡才發覺自己是躺在床上而非戰場上,但那股緊張感還是揮之不去,令他全身冒出了一身冷汗。
身體僅微微地動了一下,卻得到了巨大的反饋──全身上下好像沒有一處不痛的,尤其是、右邊的臂膀。
「嘶⋯⋯」他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試圖想專注在呼吸的動作去分散痛處的注意力。
慢慢地經由反覆的一吸一吐氣間,他的腦袋也逐漸冷靜下來,也辨認出了他人是在蝶屋的病房中。
他不久前才經歷了一場史無前例的戰鬥、和無慘的最後決戰,而他、應該說鬼殺隊,最後戰勝了。但這場戰役,也帶走了他不少東西,例如說他的右臂、還有更多數不清的⋯⋯
富岡覺得很累。
不論是生理上、或是心理上⋯⋯這場戰從十三歲開始,他已經打了八年,身心俱疲。
他又閉上了眼睛。
儘管他已連續好幾天都做著那場戰役的夢,但只有在夢中,他才彷彿能再次感受到,和那些離世的戰友一起站在戰場上、同一條心的決意。
那是他這輩子跟他們精神上最貼近的時刻。
***
「富岡大人,您感覺如何?」
前來探視狀況的是蝶屋的成員之一,神崎葵。亦是目前戰後負責眾傷者療養工作的主要負責人。
距離富岡被送進蝶屋治療後已經過了一個禮拜,這一週內他睡睡醒醒,清醒的時間一次都不超過兩小時。主要是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也不少,畢竟他是戰到最後一刻才倒下的柱,體力和精神的耗損自然比其他人更為驚人。
加上為了抑制疼痛而服用或施打的麻藥之故,他的意識一直模模糊糊、不清不楚,有點遊走在虛幻和現實之間。
「不太習慣。」
富岡說,右半身使力想抬起手臂,但那裡什麼也沒有,回應他的只有陣陣抽痛。
「手臂的傷口疼得厲害嗎?如果您想的話可以再用麻藥⋯⋯」
小葵些微擔心的問,但富岡很快地截斷她的話頭。
「不用了──」他頓了一下,「謝謝⋯⋯」
雖然手臂仍在疼痛,可讓他更受不了的是這幾天一直處於渾沌的精神狀態,他不想再維持那種要醒不醒的樣子。
「這樣嗎⋯⋯」見富岡堅持,小葵也就不再多言並尊重他的意見:「那麼,我先去查看其他人的傷勢了。」
富岡輕輕頷首,安靜的目送她離去。
***
在鬼殺隊的最後一屆的九位柱之中,富岡的年資算是排行在前面的。可是柱的更迭迅速、人事變動頻繁,其實除了岩柱‧悲鳴嶼行冥能說得上叫「資深」之外,其他人在任都沒有超過五年以上。
加上他個性使然,他一直沒能跟其他同僚打好過交情;「點頭之交」甚至還算是滿不錯的關係,差一點的甚至有一見他就不順眼的,例如風柱不死川、蛇柱伊黑。富岡到現在仍不明白為何這兩人一見他就上火、惡言相向。
而這又是一個矛盾的心態──富岡一方面認為自己沒有當柱的資格、不能以水柱的身分與其他同僚並肩站著,但一方面他心底又很希望能和大家友好相處;如此一正一負的想法衝擊之下,於是就變成大家眼前所見、無所作為的態度。
而這些內在因素當然不會有人理解、因為他也不會特地找人傾訴,直到自家師弟竈門炭治郎挖掘出他內心深處的傷痛之前,富岡一直是座封閉的堡壘,把自己關在深深的城牆中,不為他人理解。
儘管外面難以窺探他的內心,不過這並不代表他完全不好奇或不接受外界的問候或關心;事實上對於他這般淡漠的樣貌卻依然願意與他互動的人,富岡還是頗心存感激的。
在柱之中,算得上能善意互動的,一個就是身為資深同僚的岩柱悲鳴嶼。儘管有幾次他們仍有意見相左而差點爭吵的記錄,但畢竟對事不對人,岩柱一向是穩重且願意關心後輩的資深前輩,對於後輩們有異狀他還是會秉著責任心去關注。
另一位則是身為炎柱的煉獄杏壽郎,這位年輕的柱進來得晚,爽朗熱情的性格讓他很快便和大家打成一片,可說是在柱之中沒有人對他印象不佳的。他對每個人毫無心機且純粹,讓富岡也覺得與他相處是一件輕鬆自在的事──如果說話的聲音可以小一點的話,就更好了。
再來是在柱之中少數的女性同僚,戀柱‧甘露寺蜜璃,富岡不是很懂為什麼她的服裝會和大家不一樣、穿成那樣不冷嗎?心底想歸想,他並沒有打算干涉對方穿著的意思,柱的每一位都是相當有個性、個人風格強烈的人,因此有一些異於常人的地方,大家也是見怪不怪。
撇除衣服的問題外,甘露寺蜜璃是一個善良且開朗外向的女孩子,這一點和煉獄頗為相似,所以相處下來的感覺也和煉獄很接近;不過她的穿著還是讓富岡在與她互動的時候必須小心翼翼,免得看到不該看的地方──儘管他並非有意的。
說到這裡,柱之中對他印象特別差的人之一:蛇柱‧伊黑小芭內,在對富岡不時嫌棄或酸言酸語時,似乎有滿大一部份的內容都是在警告他別太靠近甘露寺或是別老是跟甘露寺聊天。
富岡一開始不懂為什麼他和甘露寺的互動會如此令伊黑不爽,直到某天柱合會議結束後他靈光一現並且想也不想的就這麼直接問伊黑:「你跟甘露寺在交往嗎?」
那天伊黑差點沒使出蛇之呼吸的奧義把富岡大卸八塊。
『為什麼他這麼生氣?』
好不容易大家好說歹說合力安撫了暴走的伊黑,眾人就地解散後,富岡跟在另一個人的後面,像是自言自語般地說。
『咦?』
不確定後面的聲音到底是在詢問她還是自說自話,少女回過頭,望著巴巴跟在她身後的富岡義勇:『你在跟我說話?』
他面無表情──應該說對比於平常的面攤很難得的有一絲困惑,但對一般人來說看起來還是幾乎面無表情的臉,富岡義勇『嗯』了一聲。
『這個嘛⋯⋯』她輕笑了一下,『要說理由的話,還滿複雜的。』
『怎麼說?』富岡往前靠近了一步。
『總而言之,你直接問伊黑先生那句話是不恰當的,時間點和身分都不對。』她往前走了幾步,再度回頭嗔道:『富岡先生,你可以不要跟在後面嗎?這樣我很像在跟空氣說話欸。』
『抱歉。』富岡加快跟上,並肩走在她身旁:『時間點是指我不應該在那個時候問嗎?』
『嗯,這種問題私底下問比較好。』
『那身分是?』
然後她又笑了。
『身分的話⋯⋯』她的笑有調侃的味道,『就是⋯⋯伊黑先生怎麼會告訴他討厭的人這種事呢?你又不是他的好友。』
『噢⋯⋯』
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談中,他們已到達某座宅邸的正門口。這是一座名為「蝶屋」的屋宅,而蝶屋的主人正是富岡身旁的嬌小少女。
『我到蝶屋了。』她抬頭說,『富岡先生還有其他事找我嗎?』
『⋯⋯沒有⋯⋯』
『那恕我不送你,我先進屋了。』
她笑著說,轉身便要入門。
『胡蝶。』
『是?』
回過頭看著突然把她叫住的富岡,只見他似乎在思考什麼。
『富岡先生⋯⋯?』
『⋯⋯要按時吃飯睡覺。』
『啊?』
富岡說完之後,也不道別,慢慢的像個幽魂一樣漂走了。
苦笑了下,她並不介意,她知道那是不擅表達的富岡義勇表達關心的方式,習以為常的目送他離去。
這是最後一位能夠和富岡義勇友善互動並且甚至可達到「聊天」程度的柱,蟲柱‧胡蝶忍。
***
距離和無慘一戰已經過了一週。
大部分的傷者,輕傷的差不多已恢復體力甚至出院歸鄉了;重者儘管還需要療養,但大致上狀況都算穩定。
雖然是清醒了,不過富岡仍被囑咐不要到處走動,因此大部分醒著的時間他依舊只待在床上。
好在炭治郎總是會帶著他的一群小夥伴時常過來找他聊天;而且連培育他的前水柱‧鱗瀧左近次也下山來探望他,讓他不至於太無聊。
以前總覺得炭治郎旁邊的嘴平和我妻吵得要死,有他們在耳根不得清靜;現在反而成了富岡養病生活中最令人欣慰的背景聲。
「義勇先生,右手還好嗎?」炭治郎望著富岡空蕩的半邊衣袖,關心的問道。
「還好,只是不太習慣。」
剛失去肢體的人,總是要適應很長一段時間,因為短期內他們會覺得其實手或腳還在,可是卻不聽使喚、不由自主地想要去使力作動。
富岡義勇還在努力調適心態,這一個禮拜他已能從起床時被沒有右手的樣子驚覺到可以開始慢慢記得他失去右手的這件事了。
不過記得是一回事,習慣又是另一回事。
富岡原本是右撇子,如今他沒有右手了,很多事情必須改變、很多習慣必須重新培養。
「你的左手和右眼⋯⋯?」望向炭治郎皺巴巴的手臂和無神的眼睛,富岡問。
「嗯,雖然是還在,不過也沒什麼作用了。」炭治郎苦笑,「右眼看不到、左手臂充其量也只能抬起和放下,無法抓握。」
「這樣啊。」聽到他這麼說,富岡想到自己的狀況還比炭治郎好,就這一點來看也許他的運氣還不太差⋯⋯?
但若可以的話,就算要他自己去承受炭治郎身上全部所受的傷,他也是心甘情願。
「今後有什麼打算?」富岡向他問道。
「嗯⋯⋯我想先回老家一趟。」炭治郎答道,「向家人打個招呼、掃個墓,跟恢復成人的禰豆子一起。」
這一趟離家的旅途最大目的之一就是為了讓禰豆子變回人類,如今兄妹倆完成了心願,想要回去向家人告知也是人之常情。
「還有我們也是!」
「嗚喔喔喔怎麼可以少了本大爺!!」
去外頭溜搭一圈回來的我妻善逸和嘴平伊之助衝進病房大聲嚷嚷著,難得短暫的寧靜又被打斷了。
「嗯,大家一起回去吧。」炭治郎笑得溫暖,不忘提醒:「你們別太吵了,義勇先生傷還沒好呢。」
「沒事的。」富岡的臉上露出了極其難得的微笑,要炭治郎他們別介意。
「義勇先生呢?」炭治郎把話題轉回來,「之後怎麼打算?」
「⋯⋯」
不自覺的低下頭,富岡看著自己僅剩的左手。
少了一隻手,意味著想要獨自一人生活已經不是件容易的事。
和鱗瀧老師一同回狹霧山嗎⋯⋯?這也許是個選項。而回到山上之後呢?生活起居樣樣都要鱗瀧的協助──鱗瀧本人當然不會拒絕,只是在富岡的心底仍有一絲執念:就是他並不想仰賴老師的協助才能生活、或是變成老師的累贅。
但除此之外,眼下他想不到他其他的去處。
「⋯⋯我需要思考⋯⋯」
最後,富岡只能這麼說。
***
富岡又夢見了那隻報喪的鎹鴉。
烏鴉特有的鳴叫聲震痛他的耳膜,令他睡夢中驚醒。
鎹鴉是鬼殺隊員無可替代的貼身夥伴、但此時在富岡夢中的形體卻更接近不祥的象徵。
他不明白。
為何一次又一次地做著這個令人不快的夢境。
環顧四周,房間接近一片黑暗、靜悄悄的沒有半點聲響。
富岡猜想現在應該是半夜,他揉揉眼,覺得喉嚨一陣乾。
伸手搆向床邊矮櫃上的玻璃水壺,卻因為太久沒有使力拿物,頓時沒有料到水壺比想像中的重,他一個手軟將壺打翻、水灑了一地。
「糟了⋯⋯!」
富岡心中一陣懊惱:少一隻手就已經很不方便了,不能又多製造麻煩讓人收拾吧?
於是他下了床,走出病房,前往廚房找找有沒有抹布。
他輕手輕腳的推開廚房的門,尋得一條乾淨的抹布。原本想照著原路回房的他想起直接穿過院子從簷廊進屋的話,就不用繞一大圈走到後門,因此他改變路線往院子前進。
「嗯⋯⋯?」
院子中有一棵非常大的櫻花樹,富岡記得那棵樹,那是初代花之呼吸的劍士當初種下的、名為「必勝」的櫻花樹;而告訴他這個緣由的人,此時──
那棵樹下,有人在那裏。
富岡認得那個身影。
他走過去,靠近到相差不到三公尺的距離。
然後一陣風起,吹落陣陣花瓣,眼前的人影被飛舞的花瓣半遮半掩、若隱若現。
富岡竟一時難以分辨這場景是虛幻或是現實、是夢非夢?
他不明白。
為什麼一次又一次的夢到報喪的鎹鴉。
因為此時此刻,近在咫尺、再往前一點便觸手可及的地方。
隨風而起的花瓣,漸漸地也因風停歇、歸於塵土,令她的輪廓再次清晰。
他不明白。
原來那只是個夢,為何卻真實得讓人窒息。
「胡蝶──」他遲疑的開口,「你還活著⋯⋯?」
儘管傷痕累累,但她確實就在這裡。
「富岡先生。」